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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第章 玉山倾倒(4)


彭州,沈家。

        这一天热闹许多,因为润春相邀,平辈里头,除了留洋在外的秦宁之,尽数都给了面子。润春也算不负众人,亲自下了厨,做了一桌可口可心的菜饭,还特地拿出了自酿的果酒,直说古人绿蚁新醅,咱们如今也风雅一回。

        一顿饭乱哄哄吃毕,自有妈子抱了小孩子过来,小宝已经到了腿脚发痒的年纪,趁着积雪未化,早就一溜烟儿的跑到院子里撒欢儿。乔初窝在范鸿铮怀里,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睫毛扇子一样忽闪忽闪,像极了许忆乔。

        范鸿铮抱着小小孩子踱到窗边,小声问道:“想出去玩?”

        乔初点一点头,而后又摇一摇头,转而测过脸儿来,只管看着许忆乔,润春忍不住笑道:“呦,这孩子倒是不怕鸿铮,”伸手戳一戳许忆乔,“怕你呢!”

        许忆乔有些不好意思:“年里不甚小心,早就让这孩子摔了几次,如今再不敢大意。”

        润春道:“要我说你也是太宝贝这孩子了,小小孩子,哪有不摔不碰便长大的道理,总不成一辈子叫你两口子抱着。”

        许忆乔皱眉道:“总归是我不好,这孩子不足月,只怕身子也比别的孩子弱一些。”

        润春道:“那倒未必,越是身子弱,就越是不能这样娇贵着。”而后神神秘秘向着许忆乔附耳道,“老一辈儿的可说呢,福寿命定,你且留着些福寿待到那孩子长大再享,不是更便宜?”

        许忆乔转头,屋子里早就没了范鸿铮父女两个,润春笑道:“早就出去了,耍一耍也好。”许忆乔到底起身,踱至窗边,果见范鸿铮抱着小乔初,正在梅花树下数骨朵。倏忽风至,吹落雪影,范鸿铮忙着护住女儿头脸,自己反倒须发皆白,许忆乔看着,禁不住展颜一笑。

        润春过来道:“这当了娘,是什么感觉?”

        许忆乔想了一想,迟疑道:“总归是内心里牵着挂着,一时半刻见不着,便要慌张起来。”

        润春道:“不觉着厌烦?从前做姑娘时,何等自在。”

        许忆乔轻轻摇一摇头,偏过头去看着院子里的两个,润春忽然想到许忆乔自小丧母,家中娘姨又多,当下自悔失言,忙道:“我们小宝这名字总是起的不好,到底是你家里有个做学问的,乔初这名字起得好听,听着像是翘楚的谐音,可见对这孩子期望。”

        许忆乔道:“倒也没有,不过是鸿铮读乐天文章时,看到一句‘所以表不忘初心,而必果本愿也。’觉得一个初字,极尽意思。”

        润春笑道:“那么这个‘乔’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出处了。”

        许忆乔脸上一红,她自然不愿承认,但也不会分辨,只能默默地咬着下唇。窗外,小宝正在专心致志团着雪球,不提防他爹蹑手蹑脚行至身后,将掌心藏的雪糊了一脸。

        许忆乔“哎呀”一声,心道安之也是忒有些没轻没重,转而偷觑润春神色,到不像是生气,只扒着窗户甩出去一句:“这也能忍着?”于是小宝便如得了虎符铁券一般,脚底生风的追了出去,只可惜人小腿短,润春又道:“不会团些雪球?”

        雪球团是团了,只可惜不偏不斜,统统砸在范鸿铮身上,那边厢秦安之扶着梅花树笑的直不起腰,这边厢小乔初探手拂去爹爹眉梢肩头的雪意,润春叹道:“这才是父慈女孝,哪里像我们家那两个。”然而话音未落,就见范鸿铮放下女儿,三下五除二团了几个硕大雪球,一股脑儿的向着安之砸了过去,那边小宝不住拍手叫好。

        润春乐:“这才叫冤有头债有主。”于是室内诸人少不得掩嘴,陪着一乐。

        丹遥过去抱起乔初,嘴里酸道:“你们到会开心,半日里少个人也不来问问。”

        范鸿铮道:“你说润秋?”他拍拍手,于是手上臂上的残雪扑簌簌的往下落,他左右看一看,“这丫头方才吃饭的时候便不似以往。”

        丹遥道:“还说呢,这趟回家,只知道把自己关在书阁楼里头,哪儿哪儿都不去了。”

        沈润春、许忆乔也陆续来到,听得丹遥这一句,润春道:“还说呢,前儿同昌茶馆请了个唱戏的,好说歹说给哄出去听了一回,结果这回来更是同谁都不搭腔了。”

        范鸿铮问道:“听的什么?”

        润春想了想:“叫西什么,跟那西厢记的名儿倒是差不多。”

        丹遥在一旁道:“是《西楼记》吧。”

        润春忙拍手道:“是这个名儿不假。”

        范鸿铮眉头一皱,心道这便是心病难医了,不由问道:“她现在在哪呢?”

        润春侧后歪了歪头,道:“这会儿躲在宁之书房,不晓得又看什么书呢。”

        范鸿铮道:“我去瞧瞧。”

        一路穿回廊,又过了两道月洞门,豁然瞧见润秋坐在院子石桌旁,一身苍绿衣裙,手捧书卷,倒显得十分老成,范鸿铮过去道:“又在用功?”

        润秋没有答话,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看,仍旧专心于书卷,范鸿铮凝神细看时,讶然是一本《周易》,心道这丫头何时对这样一门学问发起兴头。再看石桌上零零散散还有不少书卷,随手拿起一本,原来是《古今奇观》。

        跨度之大,范鸿铮有些哭笑不得,但自己闲时也会看看《西湖二集》,因此也没什么立场来说教,顿一顿只得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润秋这时合上书卷,沉沉道:“没看出什么来。”

        范鸿铮笑道:“没看出什么来,还能在这春寒料峭里用功,”坐下道,“听丹遥说约了你几次都不出去,可不像你啊。”

        润秋低眉看着石桌边沿,无雕花、无镂刻,难为她看的聚精会神,半晌道:“出去了,也没有琴书鼓戏来听了。”

        范鸿铮笑道:“不是说同昌茶馆新请了人么?”

        润秋道:“去听了一回,且记得了一句唱词,‘梦影梨云正茫茫,病不胜,姣懒下床。欣然扶病认檀郞。’”(备注:唱词出自《西楼记西楼会》,讲述书生于鹃与妓女穆素微相会的场景)

        她终于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她表哥,“我知道了,为什么她坐的黄包车上总要燃着一盏大灯,那原本就是为了区分于良家,才特设的。”(旧时妓女出行黄包车上一盏电灯,身价越高灯的数量越多,招摇过市颇为引人注目)

        范鸿铮怔了一怔,欲要掩饰些什么,又不好诓她,良久叹气道:“润秋,你很聪明。”

        润秋道:“可她不聪明,”她慢慢的攥紧了拳,“她临死前说了一出《绣鞋记》,原本讲的是恶霸欺侮,有冤无处诉,我想着这大概便是她沦落风尘的因由。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她忍辱含冤、卖身做契的时节都没有寻死,为何在那时,如此决绝呢?”

        她轻轻笑了一笑,似是嘲讽,“直到我听了那一出《西楼记》,原来我扮了男装常去听书,竟让她误会我为良人。”

        范鸿铮道:“润秋……”

        沈润秋伸手示意他停下,额前碎发因为这轻轻的一个动作滑过耳畔,遮在眼前,以至于眉目不清,也看不明神情,她道:“我看了《今古奇观》,里头许多因果报应,亦不乏英雄救美成就佳话的桥段,这几日就一直在想,倘使我那时候抓住了她,救下了她,她会不会因为知道了我是女儿身而再度幻灭,那之后我又如何去帮她?恨只恨我平日里不屑的杨克全之流,都能够另赁别院金屋藏娇,好歹算是救人于水火,她那满腔的心思,也不至于错付。”

        “又或者,害死她的,是我?”润秋迷迷瞪瞪的冒出这么一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咬牙道,“如果我不是时时逞强,总是扮了男装,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风吹雪落,也拂开润秋额前的碎发,眉目透出来,是范鸿铮从未见过的颜色,悔、恨、哀、绝……范鸿铮只觉得后背发凉,眼见润秋在桌上胡乱找着,终于找到一本书,手抖的筛糠一样,翻开来,指着一行字道:“书上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即真理,万古不变,我何德何能,能够破旧立新呢?”

        她想通了似的,终于坐下来,慢慢的合上眼睛,有泪珠自面颊滚落,末了轻轻道:“这便是了,可是……我逞强造的孽,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赔呢?”

        这一句无限哀戚,范鸿铮起身,犹豫了半晌,终于把手降落在润秋的头上,他想,这并非润秋的错,一个是相倾赏的高山流水,一个是西楼会的蝶过粉墙,有一日梨花铁片当啷响,一声一字还悠扬在耳。只不过那个女孩子,把心底的情愫,看的比性命还重要。

        范鸿铮斟酌了词句,道:“润秋,你这样想,当真是读死了书。”他俯下身来,耐心道,“你着了男装过市甚是招摇,你焉知没有旁的女孩子欢喜?”

        润秋道:“不过一场空罢了。”

        范鸿铮道:“这便是了,她们知道了你为女子,最多失落几日,却并不会寻死。”

        润秋抬头,眼睛里空茫茫的,像是下了一场雾,她怔怔道:“我去过黄河沿儿,我想把她那梨花片子给她家人,可是我找不到。哥,别人都说她们一家子都没了,她是为了她爷爷的药钱和棺椁钱,才把自己给卖了的。”润秋这时眼底有血色汹涌而来,“那么,便是这钱财的罪过了?”

        范鸿铮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她是有手艺的人,纵然不会富贵,又何至于家徒四壁卖身做契呢?”他顿了一顿,“是有人设局借贷,着意诓骗啊。”

        润秋眼底的生气像是潮汐忽然结了冰,将将静止在一处,下一秒便有人拿了锤子狠狠砸过去,碎掉的碴子又扎进眼球里,润秋只觉得生疼。她想,冤有头债有主,如今环环扣着,这女孩子泉下有知,却不知道该去找谁索命?

        范鸿铮复又坐下来:“你从前所见,皆为光明,如今这女孩子,不过是一个缩影,你要知道,虽则你看见的富者,总是田连阡陌,但你看不见的贫者,却是上无尺寸之天,脚无立锥之地,如她一般走投无路者,多矣。”

        润秋冷冷道:“那些鸨母和设局的黑心人,总归是有路子的。”

        范鸿铮道:“没有谁天生向恶,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何?不过是没有从善的行径。如今北边南边战事频仍,许多人背井离乡,少不得靠着下作的手段谋生,那些卖儿鬻女的,自行典当的,自然是另一种不幸。你想,如果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们又何至于非要昧着良心做些恶事呢?”

        润秋道:“难道,就没有谁为她的死付些责任么?”

        范鸿铮道:“同为不幸者,或生或死,都是选择。但,当不幸成为一种现象,便是这社会需得改一改了。”他自觉言尽于此,许多道理还要她自己参悟,于是起身道,“如今,自责无益。你若有心学一学这革新的法子,开学后自来找我。”

        润秋没动弹,只盯着石桌上的书封,藏蓝的页面染了茶渍,晕出一片恣意的水痕,看起来却是悦目的,就像里头那些故事的内容,婚孤女、还原配、立高名,回回圆满的不得了。可她在那字里行间,分明读出了丧气的所在,那个在历史长河里被千百遍礼赞的制度,在润秋的心里,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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