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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第章 暗流汹涌(1)


寒辞去冬,暖带入春,草木枝芽欣然蔓发,于是黑白灰系的颜色渐渐斑斓,连带着内里气息一并鲜活生动。

        绿绮捡了半根折断的竹子,配了数粒枸杞,几茎细草,又伴以荆棘两枝,一并插在碎了口儿的曼生壶里,穿了四股麻绳悬在窗户处,看的润春是不住点头。心道跟着许忆乔,这孩子竟也学得几分风雅,唯一的不好便是这日后找人家,越发难喽。

        不过那是范家主母的麻烦事,与她沈润春无甚干系,这样想着,又有些幸灾乐祸,一手叉腰,竟然站在院子当口儿笑起来。

        许忆乔不知道这位表姐如何想,只觉得客既然来,且笑容可掬,需得煎水煮叶,把那明前茶拿出来孝敬是真。沈润春看她素手殷勤,想着她平日里的好处,有心卖个人情,笑道:“刚才路过前厅,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许忆乔手上不停,并没有求知若渴的模样,润春也不生气,继续道:“我听见姨母跟姨爹商量,要把鸿铮叫回来教书呢。”

        许忆乔一顿,那茶汤倾泻也随之一顿,断线珠子落下来,在杯子沿开出花形二三。她想了想,笑道:“母亲可是要鸿铮在省立七师教书?”

        润春笑着点头,这丫头能收了自家貌俊清才的大学生,当真不是偶然,道:“你想,既是教书,建业是学校,省立七师也是学校,离咱们家还近些,不是两全了。”

        许忆乔想,这总归是父亲母亲的一番美意。然而不知怎的,却想到了书房角落藏着的书,捆扎成摞寄往各处的报,还有范鸿铮那些秉烛夜游写就的文章……只可惜写的没有扔的多,有时拾掇废稿也看上两眼,什么资本、革命、主义,统归是看不懂罢了。

        润春喝了茶,又想起逗弄孩子的乐处,她有儿子的人,自然格外稀罕别人家的女儿,撺掇着绿绮去带来,许忆乔道:“这孩子此时必不肯来的。”语必带着沈润春,一径朝着书阁楼过去了。

        润春暗暗咋舌,只说这样小的孩子就知道了书香盈袖的好处,将来还了得。拾阶过门,却见一团粉嫩站在罗汉床上,攀着窗户沿儿看外头。

        墙那头一尺开外是文曲沟,再隔一堵墙便是饶家巷,此时正值暮景,百鸟归林,省立第七师范下学不久,狭窄巷陌挤满了学生,男学生们堵着长衫先生高谈阔论,女学生抱着书本远远地站着,却是支棱着耳朵听的聚精会神。

        许忆乔常常陪着小乔初在这里观望,虽然相隔甚远不能听到些什么,但也可以想见范鸿铮从教执笔,风范何如,心下宽慰之际,冷不丁润春在身畔悠悠的叹了口气,道:“你看,这是娃儿想爹了不是?”

        许忆乔有些哭笑不得,道:“小孩子如何知道自家爹爹做何营生,还要在这里爱屋及乌?”润春这才醒转,原来是自己主观臆断,强加给了孩子。

        范鸿铮在月底终于收到了卿阳斋的玉兰笺,上有簪花小楷,写了同昌馆的茶,写了鲛绡湖的舟,也写了云洞山的花,文末状似无意的写了省立七师,说小乔初喜看上学光景更甚于下学,怕不是随了亲爹的脾性。

        范鸿铮在这新出款式的信笺子里,分明读出了艳羡的意思。他早就有让许忆乔上学的打算,从前搁置,如今却可以付诸实施。当下里便去找教导主任,询问旁听生的听课证办理事宜。未曾想教导主任打了一会子太极,末了却是让范鸿铮替他跑一趟学校礼堂,维持一场讲座的秩序。

        范鸿铮到礼堂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座位上自不必说,没有寻到座位的学生们呜呜泱泱挤满了礼堂角落。范鸿铮无意打扰,只在后头远远观望,倒是身前一个个儿高的男学生回头看了一眼,主动摘下帽子,让出一个人头的空当儿,于是范鸿铮得以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正在台上演讲。

        演讲内容是倡导白话,先生道:“孔夫子与西洋的亚里士多德,在当时的学说,是质诸鬼神而无疑,俟诸百世而不惑。然时至今日,又时移时事……西洋是早就变换了一套体系的,所以船坚炮利,所向披靡,一衣带水之邻国日本,也因为革命、变法,日渐强大……是故今日之革命,不止在于政治之领域,亦在于文学之破旧立新……”

        范鸿铮先时觉得,文学一事,倒不至于用上革命一词。只不过今日听这位先生讲来,国人向来爱好折中,且先进意识不会自发产生,如若用“革新”一词,只怕这白话使用更是困难重重。

        身前高个子男生听到此处,转身欲走,却被一个胖胖男生拽住,问道:“怎么走了?”

        高个子男生道:“倡导白话有什么用?那些封建思想,可以用文言文写,也可以用白话文写,写的通俗易懂了,不是更要荼毒世人了么?”语必真的甩袖子走了。

        范鸿铮心下一震,想这不知是哪个班的学生,竟有这样大胆的想法。那胖胖男生犹自在后头悄声挽留“思岚、丁思岚……”回头看见范鸿铮不自觉立正,恭敬喊了一句“先生”。

        范鸿铮点一点头,突然想起这个学生是常常与润秋排演文明戏的,自己也看过几出,便道:“学昭,你在这里维持一下纪律,有什么及时给老师报告。”语毕追了出去。

        男学生正在一棵桃花树下,桃树枝干遒劲,托起一树红粉,生发灼灼生艳之姿,只是墙外几栋高耸的西洋建筑,硕大针状的顶,硬硬的戳在一从芳林里,叫人隔应得紧。

        男学生见到范鸿铮,鞠躬道一句先生,又自我介绍道:“丁思岚,文科二级。”

        范鸿铮笑道;“怎么讲坐听了一半,来树下冥想什么的呢?”

        丁思岚道:“外侮淩夷,民气沮丧,国人鄙视国粹,万事以洋式为尚。”他说完抬头看了看墙外,叹气道,“想不到在文学一事上,也是如此。”

        范鸿铮笑道:“这便是你听了一半匆匆离席的因由罢。”

        丁思岚道:“学生以为,凡事应当落在一个搭配上,就譬如洋车,我倒是坐过两回,颠簸的紧,还不如我步行来的自在。”

        范鸿铮笑道:“你是在说我们的路也应当修一修了。”

        丁思岚认真道:“所以推广白话文,如果只落在一个形式上,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啊。”

        范鸿铮赞赏道:“如今人云亦云,你方才见解倒是不落窠臼。”想了想道,“一篇文章,写出来是让人去读的,由文言文写来,是什么人看?由白话文写来,又是什么人看呢?”

        丁思岚一怔,而后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白话之于新文化推广和普及,效用极大么?”

        范鸿铮心里暗赞孺子可教,然而丁思岚却是有些感伤,低头道,“我只是不忍心,那位先生全盘否定了古话,倒是可惜了诗词里的意境。”

        范鸿铮开解道:“如今都讲教育救国,是为普及教育。倡导白话,是因为白话较之古文更加好懂,并不是否定古话。待到人人受教,便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表达,不拘古文白话,只要说的人高兴,听的人明白,交流无碍即可。”

        丁思岚听的入神,范鸿铮继续道:“就像那路,总归是要修一修,至于人们是车行步行,便由得个人选择。”

        丁思岚忽然道:“先生所说修路,学生可否理解为撰文办报呢?”

        范鸿铮想起某个投身报业的知交,点头道:“这当然是其中之一。康有为之于《知新报》,唐才常之于《湘学新报》,严复之于《国闻报》,梁启超之于《时务报》,为文或幽深苛刻,或雅致从容,或奇玄朗然,其论述思想,又在旧制的学问之外。  ”

        丁思岚道:“可是现在报上常常打些文字站,新派旧派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只看的人脑仁疼,却不知于普及一事有何益处?”

        范鸿铮道:“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须知人能言,然后积智,然后传之后来,才能继长增高。但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到了有明一代也立不住脚,如今我们辩驳,便是学阳明先生,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让大众学的些真理真谛。。。。。。”

        话音未落,有人从树后站出来,“啪啪”鼓掌,道:“范先生从教执笔,果然有一套。”

        范鸿铮心里骇了一回,定睛才看清楚,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晋松。那时节听润夏说过一嘴,却不知道这位身披军职的五少爷,来学校做什么。

        丁思岚看着来人西装革履,自有一种压迫,当下鞠躬告辞。张晋松慢慢悠悠踱至近前,笑道:“杨家嫂子说过有个弟弟在建业执教,看来便是你了。”

        范鸿铮笑道:“一个饭碗罢了。”

        张晋松摇头道:“你是正经授业的人,方才那一段话便是明鉴,比之礼堂内的讲演还要精彩不知几多。到不知道你们这训导主任如何舍近求远,从别处巴巴儿请了人来。”

        范鸿铮摆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想来公务不甚繁忙,道:“旁边就是我宿舍,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张晋松掏出怀表看一看,抬头笑道:“那便是却之不恭了。”

        宿舍楼坐北朝南,范鸿铮又分得一处阳面的屋子,此时暖光透窗蒸腾,更显的一室皆春。

        范鸿铮从行李箱里番出一个新崭崭的杯子,用开水涮了一涮,抱歉道:“没有茶,将就些喝罢。”

        张晋松倒也不客气,接过水杯,自顾自向室内唯一的凳子上一倒。环顾宿舍,不过一桌一椅一床,地上成捆成捆的摞着,都是些书,只有窗台上一盆绿萝盎然。不由道:“看来嫂夫人是不在此处了。”

        范鸿铮正在烧水,听的此言有些不好意思,道:“乱是乱了些,可这样乱着,书记报刊我都能找到,真要是齐整了,反而寻不见了。”

        张晋松笑道:“那还须得红袖添香夜半读,找不见了便直接问,不是便宜?”又老模老样的劝,“既然成了家,总是两地分着什么意思。”

        范鸿铮也不避讳,便将自己打算让许忆乔入学一事说与他听,学监态度如何不甚明朗,自己有如何揽了一趟差事等等,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张晋松放下杯子,抱肩道:“你想着学监,早早晚晚,怎么偏偏叫你来听着一场?”

        范鸿铮不明所以,道:“难道不是没人维持纪律了?”

        张晋松哈哈一笑:“兄台吁阔了,难道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姓字名谁?身上是哪一桩事情惹人嗤笑么?”

        原来起意让媒妁之言的结发妻来求取新学,范鸿铮并非第一人,礼堂讲演的老先生才是开先河的。只是改造是全套的,他的妻子在学识上进益的同时,了解到了自由恋爱的好处,最后竟然向老先生提出了离婚。

        张晋松道:“自蔡校长在婚礼上讲演后,大批男女崇尚恋爱自由,近来法庭诉讼,男女之请离婚的,如雨后春笋一般,学监这番做法,实在委婉提醒你老兄,不要步了这位先生的后尘呢。”

        范鸿铮万想不到还有这一段公案,微微讶异之中,又有些庆幸,忽而又觉得自己混账,如果只顾自己心意将她囚禁在家中,那么自己同旧制的男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张晋松看他样子,只觉范先生如此,同方才在树下侃侃而谈者,判若两人,如此患得患失,只怕婚配的妻子,也是个同杨家嫂子一般的美人。

        伸手掏出怀表看一看时间,张晋松起身告辞,范鸿铮挽留用饭,张晋松道:“倒不是驳你的面子,只不过这一趟来建业,也是公务,回去还要向上头报告,委实不便。”

        范鸿铮是个通情达理的,也不问是何公务,送至楼下,张晋松忽然道:“早告诉你也无妨,这次是来送一位同僚,到你们这学校来兼任特派员,同时任训导处军事管理组主任,明日全校师生大会就会公布了。”

        范鸿铮眉头一皱,张晋松道:“想来日后,我多的是机会,在你这里逗留了。”

        校园里仲春景致极美,丝飘弱柳,花眼初开,少男少女身着学生装,三五成群的结伴在校园里,张晋松西装革履的背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范鸿铮抬头看着冠盖桃树,心想只怕日后格格不入的,不仅仅是一个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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