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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第章 月坠花折(3)


陆续散场离场的时候,润夏特地候着,倒叫张晋松有些意外,他因饮了杯酒,身上有些格燥,便脱了虾青的西装外套,搁在手肘处,斜斜倚在罗马柱上,笑道:“嫂子这是要向我单独请教打牌的技艺?”

        话里含着意外的旨,润夏笑一笑道:“打牌嘛,不过图个乐呵,四姐姐高兴了,我们也都跟着高兴。就是……委屈你了。”她说着摊开手,掌心恰托着一枚金属的扣子,与张晋松虾青的外套,极是相称。

        麻将桌旁边狠命一拽,原来竟拽掉了自己的袖扣,也不知是她力气大,还是自己这扣子,本就不牢。张晋松笑道:“我倒是没发觉。”又耸一耸肩,“横竖不在要紧处,掉便掉了。”

        润夏手指微合,悬在半空里,收也不是,递也不是,张晋松看着她青葱指头,内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这手攥进掌心的冲动。他强自抑制转身离开,心里却在嘲笑自己,白白的见过那么多女人。

        ……

        许忆乔归家,有范鸿铮亲自相送,原因是摊上了一份北上的美差,公私竟是兼得。

        再来北京,到很有些物换星移的感慨,似乎那寻常胡同也陌生许多。傅玉笙知道了“哈哈”一乐,带着他回到校园外头僻静街上,吃了一顿小馆,才算是想起来了道地的味儿。

        晚间自然宿在傅玉笙那个小小的螺狮壳,范鸿铮只见入目处皆是书报,不由摇头道:“我还道自己那屋子乱的紧,如今同你相比,简直是窗明几净。”

        傅玉笙笑道:“你也不是当初总跟我们混迹一处,总归近朱者赤,定是嫂夫人的功劳。”

        范鸿铮点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等到你为人父,自然懂得那另一半的功劳。”说着手上也不闲着,竟是兀自拾掇起来,傅玉笙也不客气,叮嘱了一句稿纸单放,便去烧水烹茶。

        傅玉笙习得是灵飞,字迹飘逸飞扬,有吴带当风之感,即便是废稿,也叫人舍不得随意丢弃。范鸿铮一张一张捋的熨帖,想着平日里许忆乔与自己拾掇,总要拿个厚重本子来压,便起身去寻,终于在书架深处,寻得一本厚重的日记,里头已然夹了不少信纸。

        然而这信纸的样式,却是大有况味的,玫瑰仿古笺。范鸿铮想着几日不见,傅玉笙总不至于性情大变,翻开来,果然是一纸娟秀,与灵飞字体大相径庭。当下也不避讳,朝着傅玉笙扬一扬手,笑道:“你这小子口风倒是严实,有了情况也不同做哥哥的汇报。”

        傅玉笙正执了黄铜的茶壶,瞧见那日记本,笑道:“我能有什么情况?那不过是读者来信罢了,也没什么机密。”

        范鸿铮故意道:“没什么机密,我便要瞧上一瞧,从前我也没少了替你执笔书信,今次在这里也不白吃白住你的,如何?”

        傅玉笙笑着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道:“如此,才要多谢你呢。”

        范鸿铮不含糊,说看就看,一路看下来也没什么,还真是同傅玉笙讨论小说章回,文从字顺,倒也颇有见地。正在泄气之时,猛可得瞧见一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心里突然一动。

        十拿九稳的的将一封信直怼到傅玉笙的鼻尖,笑道:“如何?再赖不掉了吧?”

        傅玉笙后退一步才能看清那字纸上所写为何,莫名道:“不过是夸赞我笔下人物,稀松平常的,赖什么?”

        范鸿铮道:“少在哪里糊弄我,《诗经》你背得比我熟,岂不知这话儿的前头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女子分明是借着夸赞你文中侠士义举,来剖白心迹了。”

        傅玉笙手里的搪瓷杯,不动声色的晃了几晃,带着些许心事的茶汤碰壁于光滑的杯身,却没有一滴迸溅出来。他轻轻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儿上轻轻摩擦,淡淡道:“你如此会编排,到真该去写个白话小说。”

        别人看不出,范鸿铮却瞧得出,联想到当年毕业之际,二人彻夜长谈,宏伟志向里,似乎容不下旁的。然而情之所起,选择之间肺腑刀裁,那时节方才明白,信仰不可辜负,情谊也值得珍重。

        他轻叹一声,返身回去把那一封玫瑰仿古笺,重新别到日记本里去。思量了一回才道:“我和你嫂子,打算再要个孩子。”

        傅玉笙没说话,范鸿铮继续道:“我原本有些犹豫,毕竟她刚刚生养不久。可你嫂子说,我们不可能守她一生,无妨给她添个伴儿,自然年纪差的小些为好。”

        他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娓娓道:“忆乔这话是对的,刨除我们所选道路,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普通人的明天,也是未知的。可是饭要吃、衣要穿、事要做,没有人会因为畏惧死,就抗拒生。”

        傅玉笙几不可察的点一点头,范鸿铮道:“你如今心情,我大抵理解,不过是身前身后危险未知,怕误了女孩儿终生。可看这字里行间,一等一的情深意切,这不知道的还编派你装傻充愣,平白戏弄姑娘家家呢?”

        傅玉笙猛可抬头,震惊之余又有些迷茫,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从未这样……想过……”

        范鸿铮道:“你自然不曾这样想过,你对这位姑娘……也是有心,不然以你的脾气秉性,和至于会在这无关紧要的回信上浪费恁多的时间?”眼看这位至交要张口否认,摇头笃定道,“玉笙,我是过来人。”

        这一句意味深长,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傅玉笙低下头,转而向怀里摸索,掏出一包烟来,向范鸿铮示意,后者却摇了摇头,只得自己点上,自制卷烟白中带灰的烟雾,撩撩绕绕自唇边升腾,遮掩了一点烫红。

        然而止这一口,那烫红便自唇边架开,在指间静静的燃着,灰烬却是固执的附于尾端,傅玉笙轻轻开口,道:“老何有个小弟弟,你记得吧?”

        范鸿铮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正想着这孩子顾左右而言他,却听傅玉笙沉沉道:“这女孩子,同老何弟弟元是定好的亲。”

        范鸿铮哑然,暗暗咋舌这世间有这样巧法,眼见傅玉笙微微苦笑,道:“如今,是连这信,也要断掉了。”

        他的手似乎是颤了一颤,那附于尾端的灰烬带着三分颓然,扑簌簌落到地上来。这一句说来平淡,范鸿铮却从中听出千钧的沉重,那一层朦胧的情谊,是镜花,也是水月,只可远远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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