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第章 艰难玉成(1)
乌云蔽日复晴,秋雨落地又停,冬天来了再走,然而到了一年好景,丹遥他们觉得,春江水似乎没有那么暖了。
陈元清与夫人摘了野菜,做了春食,一家独享不是好滋味,因此喊了丹遥他们。
张昶照例送了好顽意,这回是个净瓷长颈瓶子,丹遥没有研究,陈元清却知道,然而这回捧在手里却没有多瞧,只问了一句:“那丫头呢?”
丹遥没说话,陈元清心里就明白了,忙忙的让进来,又让两人随意玩耍,不要拘泥。
陈家院子里新开了一块地,厚翻陈土,看样子打算种些什么,丹遥踩在石头上蹲下来,指着一朵小花道:“这是荠菜花。”
张昶点头,笑道:“难得你还认得。”
丹遥起身道:“不开花的时候我便不认得了。”
张昶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两个在一处,总不至于叫你亲自下场去挖野菜罢。”
这本是一句暖言,然而不知怎么的,丹遥就想起丁思岚往日游学时的一句话,他说,自己会些总比事事依赖旁人要强。
张昶已经径自走到屋檐下,檐下挂着一只药囊,竹条盘线作栖杠,布匹藏针绣鸟身,黑曜石点在眼睛上,好似要振翅飞出去一般。回身道:“这一定是你的手笔。”
丹遥勉强笑道:“你倒是很有眼力见。”走过去,伸手逗一逗那布匹做的鸟儿,道;‘喜欢么,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也做一个与你。’
她眉目似乎淡了一些,眼角带着疲态,张昶伸手在她头发上摩挲一回,笑道;‘我有那一个兰花香囊,就足够了。’
隔壁厨间不合时宜的飘出了菜香,她师娘很有大显身手的意味,待到了桌上,满满当当七八样菜品,无一不是春色春味。
丹遥兼了一只荠菜春卷,送进嘴里,齿颊留香。其实荠菜不是什么稀罕物,往年在彭州,润春也会做上一样两样,有时是卷子,有时是饼子。有一回开春,秦安之不知道因为什么惹恼了润春,姐姐妹妹冲着荠菜来的,却陪着吃了一回五毒菜,葱姜蒜末小辣椒,还有安之最最讨厌的香菜,生生拌在一起,味道真是绝了。
丹遥放下筷子,好吃的不好吃的,润夏都再也尝不到了,一念及此,少不得就要落泪,她师娘女人家家眼窝子亦浅,陪着也要落泪。张昶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丹遥的手,倒是陈元清罕见的虎气,道:“都别愣着,只管好好吃,小幺儿不来,也没得浪费了你师娘的手艺。”。
一顿饭吃的心照不宣,倒是全赖张昶善言,讲到有趣处,难得几人也能笑一笑。临走时,做师娘的到底塞了一包枣泥青团,让丹遥带给润秋。
青团子,不管什么馅子,润秋都是爱吃的,可如今虽说同校求学,丹遥要见一面润秋,也不甚容易。张昶不解:“总不成课也不上了?”
丹遥摇头:“时不时地逃课,要不是哥哥那里遮掩,训导主任早就不依了。”她渐渐垂了头,张昶心知她方才忍得辛苦,只得将她拽到无人处,轻轻揽进怀里,低声道:“哭出来罢。”
像是堤口开了闸,那些悲伤与愧疚,汹涌而出。丹遥哽咽无声,喃喃道:“你说那时候,我们不去游学,二表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儿了。”
张昶将她抱的再紧些,否定道:“不要这样想。”
丹遥道:“大表姐大病了一场,润秋只把自己关起来,亲嫂子才有身孕不久,我在家中实在不敢引着她伤心,只觉得冬日难捱,好容易到了开学,偏生回到学校,又看到许多物品,都是二表姐从前添置……”她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把脸埋进张昶怀里。
张昶是过年回来才知道这桩事儿的,家里几个嫂子谈论的多,四嫂子尤其瞧不上杨克全,说流言蜚语逼死了自个儿的结发妻子,还能日日的不着家。二嫂子嗤笑一声,人家还要张罗着续弦呢,可真是什么也没耽误。
那杨老板后来也出来了,仍旧回了杨家班唱他的老生,齐家的东西丢没丢,谁也不去深究。从头到尾,耽误的,也只有沈润夏。张昶忆起某个嫂子的舞会,那个月白旗袍的清浅女子,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的娘。
有什么相同之处么?好像是没有,又好像是有,这是两个美丽却悲惨的女人,唯一幸运的,是娘有自己,可以为她在身后,争上一争。
送丹遥回校后,张昶便去赴他五哥张晋松的局。
地方定的是丰裕苑,张昶到的时候,虽然不是饭点,几样大菜也已经端上了桌,大概是照顾着雷子明的口味,样样重油重辣,只是这样的体贴入微,似乎没有为张晋松这位久别的故旧,增添一二分亲近。
雷子明皱着眉头,道:“我元不知道是谁的指令,平白无故删减许多军费,如今看来,经是你老兄的功劳。”
张昶淡淡道:“这我可不敢居功。”
雷子明道:“你不敢?你都要在江苏禁烟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张昶心里一动,他回南京不是一天两天,五哥可从没对自己说过。只听雷子明怒气冲天道:“前清禁烟十年,尚且有军机大臣辞官不戒,你如今上下牙一磕,当这些人手上的抢都是摆设不成?”
张晋松微微笑了一笑:“我这手底下当兵的,可没有几个抽大烟的。”
雷子明道:“谁跟你讲当兵的?你不要忘了,当初香帅在汉阳创办兵工厂,四分之一的资金都是靠着鸦片税收,如今广西那边建校,云南那边修路,靠的不也是鸦片过境税,你轻描淡写一句禁烟,可让这些人手底下的事都不做了?”
张晋松道:“广西有桂系,云南有滇系,我管不到他们那里,他们,自然也管不到我这里来。”
雷子明再也忍不住,把满腔的怒气都拍在了桌上,吼:“可我要军费!你们不在前线,你们知道带兵费多少钱?”他一手指着张晋松鼻子,“你既不管别的,我也不管别的,可你要短了我一个子儿,你张晋松,就自个儿上前线去罢!”
他说完也不吃饭了,径自甩袖离去,张昶欲要挽留,却见张晋松那里,微微的摇了摇头。
范鸿铮到了丰裕苑的时候,正遇上一个精壮汉子,虎虎生风的走出来,险些撞个满怀。他也不以为意,毕竟此行主要,是要找到逃课的润秋。
上次来捉这孩子,还巧遇了润夏,想到润夏,心里难免发堵,只得打起精神向里走去,果见润秋坐在临窗的桌子处,正在发呆。
范鸿铮叫来小二,要了两个清淡小菜,轻轻的寻了四角凳坐在润秋的对面,这孩子看清来人,再没有那时逃课的惊惶,只淡淡抬眼,又静静望向窗外。
范鸿铮循着她的目光,察觉这窗子跟前儿原本有几杆修竹,可算作点缀,如今不知何故伐了去,因此后头二尺宽巷里的动静,便叫人瞧得个灵清。
范鸿铮起身,想关掉窗子,润秋拦住了,定定道:“表哥,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目光复又落在巷子头头的几人身上,“好些事,不是关上窗子,就不存在了。”
范鸿铮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收了回来,他想着堵不如疏,因此问道:“那你说,他们在做什么?”
润秋道:“那后头是家烟馆,他们在搜捡别人剩下的烟灰渣。”
范鸿铮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搜捡这些烟灰渣呢?”
润秋道:“因为他们买不起烟膏,又对这东西上了瘾。”她转过头来,范鸿铮这才发现小幺不知多久没有喝水,嘴唇干裂起皮,甚而有血色,只听她道,“有时候,真想知道这东西是个什么滋味。”
范鸿铮执壶的手顿了一顿,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听人说,相较烟膏,烟灰渣更方便吸食,而味道,不减反增。”他手上斟茶递水,润秋接过来,茶水润唇的时候些微皱了眉。
范鸿铮将这些细细看在眼里,却没有关怀,而是执着问道:“可是这些烟灰渣,为什么没有替代烟膏,在烟馆里大行其道?”
润秋垂下眼睛,半晌答了一句:“这要去问杨克全罢。”她在桌子底下攥紧了拳头,自以为不为人知,只有额头的青筋暴露了,“哥,这样坏的东西,为什么不禁了呢?”
范鸿铮知道这孩子必是把许多因由归结到了这一物上,一时间到不知道该做何开解。外头有脚夫搜得了足够的烟灰渣,心满意足,临走扯着嗓子号了一句“头搁两枕侈谈笑,烟灯一亮烦恼消……”
这一声唱端的是悠扬,坐在二楼雅间的张家兄弟也听的灵清,张晋松起身到窗前,正瞧见脚夫大摇大摆的背影,嗤笑道:“二两烟灰,用得到烟灯烟枪?”他回身背靠窗框,掏出了烟盒,并递了一支张昶。
后者接过来,却没有点燃,张晋松点烟的兴头便有些淡,道:“怎么,跟着雷子明学了半年两载,连我给的烟也不抽了?”
张昶起身道:“五哥,我这几日要见丹遥,她……不喜这味道。”
张晋松神色缓和一回,自己收了烟,又回身去看街上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道:“你也不赞同我禁烟?”
张昶斟酌词句,道:“不骗五哥,确实不赞同。”
张晋松道:“说说理由。”
张昶道:“禁烟一事,前人已有推行,清廷禁烟,约期十年,从缩减罂粟种植,到勒令减少吸食,手段不可谓不有效。但禁烟颁行半年以后,仍旧有地方按兵不动,甚至一两年也没做什么。”
张晋松道:“幅员辽阔,便是有这点弊处,不过我这回却不想管这么多,只在一省之内,便可少却许多阻力。”
张昶道:“阻力少了,比较就多了。各省标准不一,浙江上海,都是退路。”
张晋松眉梢一挑,登时有了兴趣:“说下去。”
张昶道:“烟民倒还好办,商人却十分难缠。相较实业,鸦片生意的资金占用期短,是个适合当下时局的买卖,上海近一二年来新开办钱庄,有三分之一都是鸦片商人,又可见此等利润之丰厚,若是禁烟了,这些商绅集体出逃,怕是江苏损失不小。而一旦财税有缺,旁的不论,带兵的头一个要倒霉。”
张晋松点头道:“你继续说。”
张昶道:“五哥曾经教导我以钱财结交他人,初始见效甚快,但这件事有一便有二,有二则有三,需得持续不断,不然前期功夫都要打了水漂。老师方才勃然,也是这个道理。”
张晋松道:“战场上容不得二心,否则被人离间了,反倒养出一个祸患。”他低头笑一笑,只觉雷子明所谓带兵如神,原是散漫的钱财使出来的。又觉得这小弟弟出门求学几年,果真不是玩耍,心里倒有些欣慰。“那依你看,这烟禁不得?”
润秋大怒:“禁不得?多少人因为这东西散了家财,没了亲人,这样的坏东西,如何禁不得?”
范鸿铮耐心道:“因为鸦片本身无罪,它在引入初始,其实是一味药材,对伤寒风湿都有一定疗效,只是剂量大了,就成了一种毒药。”
润秋眼睛里终于有了聚焦,道:“既然作为药材,那也不需要这么多啊,杜绝种植不就可以了?”
范鸿铮道:“杜绝种植,从来说着容易,我国幅员辽阔至此,你如何能够保证所有土地作物?有人高价收购,就会有人铤而走险,非法的交易风险虽大,但赚钱更多。”
润秋道:“那就不许人买,尤其是杨克全那起,可杀不可留!”
小二这时几样小菜都端了来,范鸿铮把筷子递给润秋,后者接过来只在手里攥着,原本圆滚滚的拳头此时已经骨节鲜明,瞧着着实心疼,只得又替她盛了半盏米粥,道:“多少吃点吧。”
润秋道:“我吃不下,哥,你不知道,润夏身上,全是烫伤的印子。我恨鸦片,我也恨杨克全,还有那起无事搅弄是非的人们,是他们逼死了润夏,我想我现在还不能宰了那些人,可是这鸦片,我一时一刻也容不下,这东西禁绝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范鸿铮道:“民国初建的时候,也有许多人同你一样想法。”他低头喝口粥,“法子使了一箩筐,但是都失败了,反而抬高了鸦片的市价。”。
润秋道:“为什么?”
范鸿铮道;‘因为鸦片,可以带来税收,种植,运输、交易……哪一个环节都可以收取厘金,禁绝了鸦片,就等于禁绝了这一类的税收。’
润秋不可置信,道:“所以……那些烟灰渣没有办法替代烟膏,廉价品,有什么厘金可以抽取?”忽然间又豁然开朗,“原来是那些军阀,不让禁绝。”
范鸿铮沉吟一回,点头道:“他们甚至,会把它变得合法。”
张晋松听了新鲜:“寓禁于征?你是要把鸦片生意合法化?”
张昶顿一顿,道:“可以这样理解,但这样做是为了将鸦片的采办、生产和贩运统统控制起来,转而将鸦片销往别处,一来增加我们自己的税收,二来也能切断对手的财路。”
张晋松敏锐地捕捉到‘销往别处’四个字,抬手止住了张昶的言谈,道:“你的意思是,本地禁止吸食,却允许种植,允许交易?”
张昶道:“我到不建议立即禁止吸食,因为百姓蒙昧,最相信自己眼睛所见,若是无人吸食,烟馆冷清,对他们的种植积极性也会大打折扣,反而不利。不若让这些烟馆接受管制,给那些烟民办理许可证件,并缴纳一定保证金,如此也是一笔收入。”
张晋松道:“查验私放无许可证入馆的烟民罚金,又是一笔收入。”
张晋松思忖道:“禁烟过渡,兼顾税金,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他抬眼看看身量高挑的张昶,只觉得送这小弟弟出去读书,果然是一步好棋。笑道,“你自己想出来的?果然有进益。”
张昶不敢居功,道:“这都是五哥和老师教导。”
张晋松回到桌前,终于有心情拿起筷子,可是桌上的饭菜大半已经凉了。张昶当即起身去叫小二,然而张晋松看着那一盆毛血旺铺陈凝结的辣椒油,忽然想到,这过渡,要过渡到何时为止,似乎并没有头绪。
润秋道:“听你这样说,似乎这合法,是一种过渡,那么既是过渡,就会有终结。”
范鸿铮道:“但是这终结之期,却不好说,各省自治,此消彼长,禁又不能绝。更何况鸦片只是有害的一种,单项禁绝,更像是一种为了获取民心而捞取资本的作秀。像山西,禁令颁布的早,也落得实,可替代鸦片的‘红丸’立刻就成了时髦物,若论毒性,强过数倍不止。”
润秋若有所思,道:“所以鸦片若要禁绝,要控制种植,要管理烟馆,要摧毁售贩渠道,还要严防新的衍生替代物,切断所有供应……”
范鸿铮颔首道:“其中顶顶重要的,便是切断供应。限于当前人力,相较禁绝种植和核验烟民,捣毁售卖渠道涉及范围窄一些,也更好施行。只是……国家四分五裂,兄弟阋于墙外又不能御其侮,一致推行某项政策,如今已是奢望。”
润秋啐道:“不过是为了那点钱。”她想着,就是有这样的手段,明目张胆的夺取了别人的,堂而皇之的转化为自己的,怪不得书上说,那钱财资本,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范鸿铮道:“我们的国家,贫弱已久,鸦片不过表因之一,于人于事,都是如此。”
这一句算是点题,润秋眼眶酸疼,终于再难抑制,泪珠儿大颗大颗滚下来,落到面前的米粥里。她想这样好的润夏,怎么就不见容于世?她又想到那一对血迹斑斑的梨花铁片,如果当真是这个社会的错,那么究竟怎样做,才能让此等悲剧,不再发生呢?
范鸿铮掏出手帕替她抹脸,良久道:“如今奢望,未来却不一定,你一定不能放弃。”
润秋抬眼,兀自还哭得抽抽噎噎,她已经能够明白放弃一事,大抵为世间第一等易事,而改变,总要艰难玉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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