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第章 艰难玉成（4）

丹遥眼看着娇滴滴的手指头拈了针线，坚定地沿着经纬对角，穿一下，再穿一下。虽然是第一次，却并没有疑虑，倒是比自己小时候绣一针就要拿到母亲眼前验一验，强上许多。

        表妹十分专注，丹遥也不便打扰，于是在旁边相陪，不知不觉已是日落余晖，手下的图案已经初现端倪。原是一朵如意纹，月白底子上淡雅鸦青落笔，显出来一股子通透。丹遥道:“这里头我还配了一点金线，若是行有余力，不妨在云头添上一点色。”

        表妹将布样拿在手里端详，半晌道:“到底是不如杭绸绣品，一股子精制。”

        丹遥笑道:“挑绣挑的是经纬对角格孔，丝织绸缎天衣无缝，自然不适合作底。”她坐下来耐心道，“也是我钻研此事时间不长，所以针法笔画都还有待改进。”

        其实她秋季游学就在琢磨，只是后因家事心伤，顿一顿道，“可是若论绣样精致，铺子里头买卖的堪称一绝，却并非出自你手，个中情谊也要大打折扣。虽则这图案不甚灵动，可是一针一线，都是你亲手，还有什么，能大得过这其中含义呢？”

        表妹手指微微蜷曲，不过一瞬又急忙放开，将那如意纹直直展着。一会儿笑道:“你说得对。”

        丹遥将挑绣所需细细备好，一并放进表妹的包里，女孩子再三致谢，又要付些钱财，丹遥自然是不收。送走女孩子，丹遥想竟然忘记了询问女孩姓名，又想着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也不晓得赞不赞同自己，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人人自给自足，自家岂不是要损减许多。

        然而灯下绣兰刺月的光景依稀眼前，张昶时时佩戴着心里又是何等鼓舞，无论如何，她也希望这女孩子偷得这一份欢愉，以后海内天涯，不至于孤苦。

        其实她在那针线配备里还了女孩子的亲笔书信，另加了一张笺，上头写着丁思岚所住疗养院的地址，甭管那东西粗糙还是精致，总要送出去才有意义，只盼着丁思岚那榆木疙瘩，不会怪自己才好。

        ……

        晨曦微漏的时候，大地终于显形，周围物什却像是鸿蒙初开，一颗颗挺拔参天的杨树堕在晨烟里，有那么点不知所谓的茫然。

        张昶端着枪，低低的伏在山丘上，身旁是一个营的兵力，却没有一个动弹的，与他年岁相仿的半大小子们紧紧抿着嘴巴，目光在伪装的枝丫间穿梭跳跃，铆足了劲儿想要看清山丘那一头的境况。忽然头顶有鸟儿携伴而返，落下一坨一坨青白的泥。

        这种腌臜，张昶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身旁的“眼镜”倒霉，有这么一坨，单单落在镜片上。“眼镜”讲究，掏出来块抹布来擦，却是越擦块儿越大，越擦越匀称，末了忍不住“啐”了一口。

        有人侧目，“眼镜”低声道:“你懂个屁，这些家雀啾啾唧唧，周围能有什么！”

        似乎也有些道理。

        于是相邻的都有些松懈，而且仿佛传染病一般还在外扩蔓延，与之一并扩散的还有半大小子们身上刺鼻的汗臭味。张昶却是不为所动，紧了紧手上的栓，额际的汗珠子却是松懈了，一路顺拐着，滴到了黑黢黢的枪管子上。

        张昶正在犹豫要不要拭去枪管上这一点，树上携伴而来的鸟儿纷纷振翅，几乎在一瞬间四散奔逃，眼镜咬牙骂了一声，把没有擦干净的镜片架回鼻梁子上。山丘那边远远地传来一声马鸣，尖锐，凄厉，又激烈，那是在马场从未听到过的。

        没有人一声令下，凭借着本能，这些初生牛犊便爬出了掩护，他们尚且不懂得预测、比较自己与他人的力量，只是在炮火连天中亢奋着，然后像身旁的杨树一样纷纷被斫倒。

        一切仿佛都成了动态，在眼前起伏闪回，土丘的褐色脊背裂开来，周围是“哒哒”的机枪声，前进似乎不能，后退又似乎不妥。愣神间马蹄声就近了，一匹辩不出毛色的畜牲风一样到了眼前，几乎要踏碎人的天灵盖儿。张昶握紧手中的枪，那匹马便中邪一样栽倒在地上。张昶看到马主人同他的马一样，四肢歪向一边，还在剧烈的抖动，只是脑袋完全不动，他的头骨已被打穿了。

        张昶触到发烫的枪管。忽然就意识到，是自己开的枪。

        身边有人动了榴弹，不年不节的，这声音却串成了串儿，一声一声持续不断。高温，白光，映在眼里却成了一种难耐的蓝绿色，迷茫的烟尘带着烧焦的味道，飞溅的石块和泥巴把张昶整个儿埋进土里。他奋力把自个儿扒拉出来，什么东西飞出来，落在身前，他伸手去够，触手粘腻，原是那一片还没有擦拭干净的镜片。

        张昶清醒过来。

        他只觉得头疼，回想梦中所演，也不全是杜撰，那些淋淋献血，总是亲眼所见。尘土的苦味从胃里蔓上来，张昶习惯性的去够床边的水壶，手上却摸了个空。他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华丽的帷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金陵，回到了张家。

        他坐起身，头颅内里因此而更加疼痛，似乎有人拽着里头的神经洒洒弹拨，偏生自个儿又触碰不得。张昶已经分不清这是功成后日日酒精之过，还是在那一个近在咫尺的爆炸惹下的祸。即使真的是战事所致，他也不觉得什么，毕竟由来争战地，不见有人还，自个儿还能回来。

        有小丫头听到屋里动静，早就伶伶俐俐端着盆子进来，一个伺候穿衣，一个拧了热热的手把子，这些都是张昶从前在张家所没有的。他接过手巾捂在脸上，在夏季里略显发烫的水温从脸部血管伸展开来，逐渐流向四肢百骸，他觉得舒坦。

        不由问到:“几时了？”

        小丫头道:“辰时已过了。”

        张昶心道自己竟睡了这么久，皱眉道:“五哥呢？”

        小丫头道:“四少爷五少爷在议事堂议事，专门交代让咱们不要打扰小少爷休息。”

        张昶将手把子还回去，起身自己穿衣，他想这时节再去议事堂不晓得四哥五哥方不方便，目光却瞥见桌上的鸡汁汤包和熬好的粳米粥，一个机灵的小丫头忙道:“五少爷知道小少爷不爱吃杂粮的稀饭，单独吩咐后厨用小锅煮的粳米粥，小少爷略用一些罢。”

        张昶嘴里的尘土气息复又浓烈起来，他站在桌前迟疑了一会，到底端起了碗，莲纹卷荷叶边儿的小碗盛不了多少，不过三口五口就下了肚。他回身对两个丫头道:“以后过了寅时，我若还在酣睡，就进来直接叫醒我。”说完就径自离开，留下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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