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第章 艰难玉成（5）

院子里人人侧目，张昶摸摸下巴，果然有些胡茬，然而穿廊过巷，连花匠都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只觉得蹊跷。

        到了议事堂，他四哥五哥俱是一幅和颜，张昶觉得奇怪，他心里明白这一仗赢的并不高明，唬一唬外人罢了，他四哥五哥却不是好糊弄的，如今这两个人一坐一立，嘴角皆是噙着笑意，张昶有些拿不准。

        还是他四哥先开了口:“大功臣可算是醒了。”

        张昶不自觉立正，闷声道:“今日犯规了。”

        张晋松笑了:“四哥不是说你起得晚，而是说你这几日累得紧。”他抬脚将身边的椅子一勾送到外头，“我头一回从这场子上下来，睡了得有一天一夜。”

        似乎是为了印证张晋松的话，他四哥将手上的茶递了过去，道:“一大清早泡了浓茶，专给你备的。”

        张昶不明所以，张晋松这时话锋一转，“不过嘛，你要是再不醒，我们就得差人去请你了。”

        张昶迟疑了一会，到底接过他四哥的好意，同时坐上了酸枝梨木的圆凳。手里青花缠枝的茶碗，虽则有盖子斜斜压着，仍有袅袅热气殚精竭虑钻将出来，他心知这盏须得时时有人勤加更换的茶，必然内有乾坤。抬头却见张晋松手上的钢笔，在食指中指关节里悠悠然掉了个个儿，一颗心没来由的，也晃荡了一回。

        ……

        润秋重新拾起了杂志社的活计，除了文字其余皆是一人总揽，空了还要跑一跑温泉疗养院，好让丁夫子将那些稿子一遍遍校对。

        其实统共就一期，满打满算不过十余篇文章，丹遥掰着指头只觉得润秋前前后后已经跑了五六趟，暗暗腹诽丁思岚男人家家倒跟女人绣花似得。转念又觉得幸亏是这份细腻心思用在文学一事上，若是放在男女之情上头，不知要引出多少情深不寿的故事来。

        这一日，正在宿舍里描样，有同学在楼下喊:“范丹遥，有人找你。”丹遥闻声出去，却见不少男生驻足观望，她循着目光看去，原来是齐家的九小姐。

        梦楚比之前几日似乎丰满了一些，一身普普通通的鹅黄旗袍，却有葱绿滚边镶嵌几分娇俏，加之面上桃李之色，丹遥暗想自己也少不得要多看两眼，倒不怪这些男生驻足。

        上前亲亲热热揽住了胳膊，道:“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梦楚瞧瞧周遭，道:“也是临时起意，你若是无事，咱们出去逛一逛可好？”

        丹遥想着正是天气暑热，再没有比宿舍更凉爽适宜的地方，梦楚笑道:“谁还带你去大太阳底下站着不成？前儿歇业的茶馆子已是开了，咱们去坐坐。”

        天韵楼里客人不多，台上一个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操着不甚熟练的梨花片子，正在“咿咿呀呀”，梦楚强笑道:“要是润秋在这，是一定不肯进来的。”

        丹遥叹道:“如今她也不听这些了，”抬眼看那女孩子细鼻子细眼，依稀辨出嘴里一曲“山坡羊”，带着点绍兴口音，倒不像是潼关怀古。

        梦楚斟了茶，却是握着杯盏一言不发，丹遥见她一缕碎发堪堪附在额前，也不知怎的就想到雪莹烫的一丝不苟的卷发，伸手替她拨至耳后，笑道:“你把我叫出来，还真就只是坐坐？”

        梦楚笑道:“当然不是，咱们两个有日子没见，就想来找你说说话儿……”说到此处解过味儿来，不好意思道，“你这坏丫头。”

        丹遥笑道:“有什么话儿就说嘛，你这样可真不像当年的九小姐。”

        梦楚低下头，手上失了力道，杯盏底部磕在桌子上，震起茶水面一圈儿的涟漪，道:“我也是才知道，我们家那天……并没有丢什么好物。”

        丹遥怔一怔，伸手握了梦楚的手腕，道:“你方才不愿在学校，是不是怕见到润秋？”

        梦楚猛地抬头，嘴唇翕动一回，又抿的紧紧的，丹遥叹道:“我这个表妹我心里清楚，是非黑白，拎的比谁都清，梦楚，你莫要低估了她。”

        梦楚道:“当时查到杨家班那等荒唐，我还想着替你们去杨家走一趟，哪里想到，不过一晚上……”她讲到这里，声音哽咽，又碍于这场合只得拿手绢掩了。

        是啊，不过一个晚上，但于润夏而言，又是多么难捱的一个晚上，一念及此少不得眼眶泛酸，又怕勾着梦楚更甚，只得道:“其实坊间多有传言，润秋自己也说未必不真，打从润夏嫁进杨家，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梦楚抽抽鼻子，道:“有时候……家大业大，人际便也复杂些，那心思单纯的，常常适应不来。杨家是这样，唐家，张家，也是这样。”她握住丹遥的手，“若有朝一日，你和张昶……分开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她说完别开眼睛，手也松开去，丹遥心里一沉，试探道:“你是听说了，张昶什么消息么？”

        ……

        张昶手里的茶盏已然凉了，却仍然端在手里，并由着这一点凉意从指间入侵，一路势如破竹的攻占心房，于是心脏再次跃动之际汹涌而出的，就都是冰意。

        他四哥在笑，一壁笑一壁同他五哥张晋松说着什么，张昶零零散散只听到什么交了好运，他想这种事，怎么也不该叫好运，只得求救的看向张晋松，后者却是浑然不觉，甚至转身过来，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张昶张了张嘴，终于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位置，他觉得难受也是活该。他四哥五哥后来说说笑笑也没听见，浑浑噩噩出了议事厅，只觉得外头烈日当空，算算日子，恍然觉出，今儿个是夏至。

        张晋松比他稍晚出来，看见张昶堵在院子当口一动不动，，旁边的小丫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他走近才发现这孩子早就沁了一脑门儿的汗，不由笑道:“贪看景致，也好歹挑个阴凉地方，在这杵着，总归不妥。”

        张昶低低道:“五哥，这件事……总要有个来头。”

        张晋松信步走向凉亭，张昶只得跟上，耳听他五哥调笑:“你这一回，还真不是哥哥们牵线搭桥，总归是你这命里头，合该着有一个齐姓的女子，躲过了齐梦楚那丫头片子，却躲不过齐燮元的亲亲侄女。”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来，“你这一场仗，表现实在英勇，庆功宴上又来往有度，再加上这幅样貌，还要什么来头？”

        张昶抿嘴侧头，这一个月的功夫黑了不少，额角也添了一道疤，但越发身姿挺拔气质刚毅，淡去了五官上的柔，张晋松心想，金陵城里煊赫人家公子少爷，若论男子气概，当真比不上自家的小弟弟，不怪这一个两个女子上赶着。

        他宽慰道:“这一回给你放一次大假，亲朋故旧都走一走。至于……那些露水情缘，统统做不得数，如今该散就散了罢。”

        好似有人拿着洪钟大吕在耳边敲了一下，张昶心头大震。脑袋里又疼起来，要倚着柱子才能不漏出怯态。有个眼力见儿的小丫头上前来搀，被张昶神经质的撒开，脚下游游移移也不知走了多久，再反应过来，已是到了三步两桥。

        恍惚间有少年少女从茶楼子里跑出来，拦了一辆黄包车，少女急急坐上去，不一时又折返回来，掏出一个物什道，兰赠君子，盼你德泽长久罢。

        少年笑道，不是说君子佩玉么？

        少女不服道，君子佩玉，无非是进退揖扬，有宫商徵羽之声，如今这一枚香囊，也结了金丝缀上花珠，佩戴行走，一样的环佩叮当，示人无非辟之心。

        少年正色道，我若是……有非辟之心呢？

        张昶想着，这样拙劣的表白，换个女孩子，或许都听不懂罢。

        冷不丁有人喊了一声“阿昶”。

        炎炎夏至，这声音带着雨后新荷的清新，横扫了胃里翻上来的尘土气。他回过头，看见记忆中的少女实打实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激动起来，丹遥走过来掏出手绢与他擦拭，埋怨道:“大热的日头下傻站着，也不说找个地方躲躲。”拨开刘海瞧见额角新添的一道，手上不自觉放缓放轻，半晌道，“疼吗？”

        张昶摇摇头，问道:“你不在学校，在这里做什么？”

        丹遥举高了手上的药材，道:“你的香囊已经过了数月，早就该还了芯子，我是来采买的。”

        药囊的粉末，是要现磨现装，张昶这时想起丹遥瞧见自己一点儿也不惊讶，如今采买更像是一早知道自己回到金陵，不由道:“你知道我要回来？”

        丹遥愣怔一回，笑道:“南边战事消了，我再怎么读圣贤书，这也总该晓得，提前给你备下难道不好？”

        张昶笑了，他觉得方才在议事堂所听所讲都不是真的，只有眼前的少女才是真的。他也不顾这是在大街上，伸手就抱住了，在丹遥耳边轻轻道:“好，很好。”

        丹遥挣了两下没挣开，所幸这晌午人们为避暑热都闷在屋里，街面上并无他人，也就任由他抱着了，她觉得张昶从南边回来黑了一些，也壮了一些，以至于两臂的力道自己有些承受不住，终于忍不住道:“大中午来这，约了什么人么？”

        脖颈处有脑袋蹭了一蹭，张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丹遥又问:“那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张昶道:“为什么这么说？”

        丹遥有些庆幸二人此时相拥的姿态，彼此看不到眉眼神情，强笑道:“你不在家中休息，实在是反常。”她伸手抚一抚青年的后背，“阿昶，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告诉我的。”

        路边墙角处有朵不知名的小花，也不知怎么的，张昶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抱进张家的那盆兰花。兰花枯死后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拿了花匠的工具，敲烂了盆，瞧见月色下兰花花青白如玉的根茎，还有新长出的嫩芽。花匠说，那盆兰花，像是被沸水浇死的。

        张昶抱紧了怀里女子，喃喃道:“丹遥，你要信我，我只要你踩在云端过日子，一分一毫的辛苦也沾染不得。”

        他想既然是自己先起了心思，那就不能由着别人控场退出，他要靠着自己稳稳当当的站在金陵，要把亲娘的灵牌风风光光迎进张家的祠堂，还要堂堂正正娶到自己心尖尖上的姑娘。

        谁要拦着，都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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