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第章 山雨欲来（5）

丹遥被拦在了建业外。

        她是同父母扯了谎来的，豆城与南京，来回脚程大不相同，此时不见归家，也不知父母如何忧心。只是此际来之，不得不安心静候，等着一个万一。

        暮秋的建业，比之以往，更显萧条。丹遥怔了半会子，眼看这路上学子，低头夹背，形色匆匆，再不是昂首阔步的样子，这才觉出萧条二字，在景，更在人。

        面前拦着的兵忽然恭敬起来，丹遥回身，果然看到了张昶，她像是临渊将溺，抓到那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殷切迎上去，却对上张昶沉郁的双眸，于是一切都不必明说。

        张昶犹豫了一回，牵了丹遥的手，在他的带领下，一处处的阻难变成了一路路的畅通。丹遥走过熟悉的树林，行过熟悉的小径，最终来到熟悉的教师宿舍楼，却觉得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的不熟悉。她轻轻挣脱张昶的手，强自牵出一个笑:“说来也不算白跑，我哥哥这里，总归要来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入目是一片凌乱，丹遥想到底是傅玉笙所言不假，只是看到哥哥从前手书，尽数践踏，难免心里发堵，她蹲下来，一页一页的捡起、铺平，倒不像是从前有洁癖的样子。

        张昶略略惊了一会儿，也来帮忙，四只手是比一人强些，不过一刻钟，书札手笺都归整已毕。丹遥站起来，只觉得眼前发黑，然而身子晃了几晃便稳住了，张昶预备接住她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收回道；‘你去歇一会儿，这里我来。’

        丹遥环视，从前自己不常来，也不知道这些原本在何处，此时又觉得哥哥这里简陋，除了手札书笺，旁的也没有，道:“这也就罢了，多了，我也拿不动。”

        张昶心里咯噔一声，急切道:“我跟你一道回去，我替你拿着。”

        丹遥转身去找绳子，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冷不丁瞧见床上，孤零零摊着一个枕头，于是将那枕巾剥下来，道:“你在南京，万一有什么……也能告诉告诉我。”

        她拿着枕巾子回过身，摊开来，张昶愣怔了一会儿，才晓得将那一摞手书捧起，放在枕巾中央，丹遥在正当中系了个结结实实，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一样，长舒一口气，道:“咱们这点情分，总还是有的，对吧？”

        张昶握住了丹遥的双肩，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外，骨骼身形舒展，手里劲道早就不同于往日，却没有办法轻柔。他死死盯着丹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管是谁，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信，只要不是我说的，你就都不要信。”

        丹遥怀抱着捆扎好的书，恍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二人的心房，嘴唇嗫嚅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如不说，良久挤出一个笑来:“你那香囊，味道该是淡了，我将那方子予你，日后你也好更换。”

        张昶咬牙道:“我不要。”

        丹遥叹气道:“不要也好，那方子寒凉，入冬是要换一换，你去三步两桥，哪里的药铺子，定然有极妥帖的……”

        张昶打断道:“我不换！我就要你亲自研磨了，给我换一辈子！”他额头青筋暴起，一双眼睛几乎睁裂，胸膛起伏着，却只在鼻腔内回旋，喷薄一股灼热气候。

        丹遥看着不忍，一双手却腾不出来，只能将额头轻轻抵在那暴起青筋处，宽慰道:“阿昶，我们，总要面对的。”。

        我不会抛下我的家族，我也不能，连累你的前途。

        出门前，丹遥最后一次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张昶，后者并没有回头，只是连背影也透着失魂落魄。这是她喜欢的第二个男孩子，却是第一段相悦的情缘。如今想来，并不知缘从何起，初时不过一分猜忌，一分好奇，后来是一分歉疚，一分感激，不知什么时候补上一分梦牵魂系，就酵成了十分的欢喜。

        离开，大概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罢。

        。

        临行之际，丹遥拜别陈元清。

        还是清浅雅道的巷子，尽头一个独门独户，然而门前盆栽花草，无一不显出颓唐的迹象，丹遥心里“咯噔”一沉。

        敲开门，果然看见师母神色憔悴，瞧见丹遥面上且怜且讶，忙携了手拉进门来:“你这孩子，这当口你怎么敢回来？”

        丹遥强笑道:“过来收拾收拾哥哥和润秋的东西，再来拜别师父师母。只怕……这一次回彭州，就鲜少机会来南京探望了。”

        师母惊得掩了嘴，又像门外探一探头，忧心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丹遥摇头道:“没有。”她心知这一回校内校外畅通无阻，必然有张家的通融，但又觉得该拿去的，他们也拿去了，留下的，他们元也不在乎，为难不为难的，又有什么？“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师母拿手愠一愠眼睛，叹气道:“去年冬天就不大好，今年入了秋，好似又重了一些，寻大夫来瞧，一个个儿摇头叹气的，我这心里头，可慌张。”

        丹遥心里揪得疼，脚下却不敢停滞，及至进屋见到卧床的陈元清，但觉呼吸一紧，她跟着父亲粗通医理，此际不过一望便有些明了，一时心里发堵，跪在榻前，抖着嗓子叫了一声“师父。”

        陈元清原本合着双目，此时睁开来，眼睛上蒙了一层的翳，早就看不清白，只得伸手去摸，嘴里喃喃道:“是……丹遥罢，你这孩子怎么来了？”

        丹遥握住陈元清的手，那双原本执笔挥毫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单薄的样子，指甲发灰，却修剪的齐整，依旧保留着一个丹青手的体面。丹遥鼻子发酸，道:“您病成这样，也不同我们知会一声。”

        陈丹青道:“嗐，老了，阎王要收，知会你们，有什么用。”他喘了一会儿，指了指床头一个樟木箱子，“不过啊，你来的倒是正好，师父有话跟你讲。”

        陈元清缓缓道:“这一箱子，都是古玩字画。师傅以前总喜欢藏着，你们也愿意帮我搜罗，攒下这么些，不是师傅越老越贪，只是见不得这些好东西落在附庸的人手里，没得糟践了。”

        灰白的指甲颤抖起来，然后是手指关节，不等那颤栗蔓延到手掌，丹遥握紧了道:“师傅，您歇会儿吧。”

        陈元清抑制的咳了两声，道:“我这往后，多得是歇的时候。我走了，你带着这箱子宝贝，回彭州去，再把你师娘，送到豆城她妹妹家里，”又低声埋汰道，“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的，其实胆子可小，别让她一个人住这。”

        丹遥这时再也忍不住，哭道:“师傅，我不要这些，咱们一起回彭州，我孝敬您，孝敬师娘。”

        陈元清抽出自己掩护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在丹遥的手上一下一下的轻拍，和蔼道:“你这孩子，我难道是怕你不顾及你师娘，把这箱子宝贝给你预先支付的么？我叫你带回去，是知道你是个爱惜的，交给你，交给家齐，都能让这些宝贝世世代代的流传下去。也叫后人们知道知道，我们这一代，割地、赔款，丢了先人的脸，可也总算做的一两桩，找补回来的事情！”

        他越说越激动，先时强自抑制的咳嗽剧烈起来，哆嗦着摸出一方帕子，叠得厚厚的，死命摁在嘴上，然而空气中渐渐浮起了甜腥气，丹遥又惊又怕，张皇间本能地喊她师母，却被他师傅止住了，又摸出一张信笺，封面端端写着，李家齐亲启。

        “我这一辈子，收的徒弟不多，也不少，可要算心头的好，还是家齐。你们学画，不过是养性消遣，他是真心爱画的，只不过……年少情长，如今又不在我身边，我只怕他一味颓废，反而糟蹋了。”他又喘了一会，“如今我是撑不到见他一面了，我把想说的话，尽数写在这信笺子上，若是碰到了，要交给他。”

        陈元清说的不是千万和一定，一个若字，让这份交付，缺少了点什么，但是一封薄薄的信拿在手里，简直比那一箱子的古玩字画，还要沉重几分。丹遥自知不能推脱，将信折叠好了，郑重放进怀里，道“师父，您放心吧。”

        娘儿两个相携出来，丹遥说了师父的交代，师母道:“如今说这些还早，他在一日，我便守着他一日，他若不在了，我也认得回豆城的路。”又强笑道，“我如今腿脚还利索，也用不着人照顾，倒是你哥哥，还有润秋那孩子……你们都要当心呐。”

        丹遥点头，抱着箱子一步步踏出这条青石板的小巷，回身之际，正瞧见她师娘将门前的盆栽花草搬进院子里去，她想这一花一木都载着人的记忆，若是人不在了，这院落草木，也就不复曾经了。

        ……

        到了徐州站，织云带着一个男孩子正守在那里，及至归家，父亲母亲也都没有说什么，家里的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那封原本应当由她送往豆城的信，也已经有人代劳。丹遥记挂傅玉笙的叮嘱，然而到了书房和阁楼，才发现这项工作，也早就收锣罢鼓。

        红绡说，是少奶奶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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