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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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合璧,满院寂静,西风卷着落叶从矮墙飘荡至廊下。
伴着“吱呀”一声房门开闭,枯黄干燥的叶子被踩碎。
直到夜深,房门才再一次开启。
谢彦看着支摘窗前的白玉瓷瓶,里头插着几只绿牡丹,现下已经脱水枯萎了,隐隐月光透进来,弯曲的花瓣蔫蔫的垂在瓷瓶口,像是诉说放弃挣扎的颓唐与绝望。
推开支摘窗,几朵衰败的绿菊被扔了出去。
没必要,是母亲喜欢绿菊,不是他喜欢。
母亲人都已经走了许多年,又何必再睹物思人,想起这些痛苦的往事。
谢彦苦笑,回身看房间内的布置。
一整面墙的书架,各色书籍清晰罗列,长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皆是上等珍品。
随手翻了翻一本《典论》,谢彦目光冷淡,无不讽刺,发泄般随手扔在地上。
裴二郎鞍前马后替他置办下这座院子,又替他将屋子置办成年少时的模样,兄弟情深?
谢彦摩挲着手指上的灰尘。
生死和利益面前,遑论亲友兄弟。
京城不比南方湿润温软,入秋后空气干燥,不及时清扫,只几日来,屋子里便落下一层灰尘。
裴云泽自从那日安排好,便再也没来过,这间正房也不曾有人踏足。
谢彦知道,后院住着自己的一个庶出妹妹和嬷嬷。
他对庶妹没什么感情,对裴云泽也生不出从前的亲近,但平心而论,裴云泽替他寻回了亲人,谢彦感激他,虽不是雪中送炭,却也没落井下石。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他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屈辱,他不曾放在心上。
只有一个人,他恨之入骨——
“二公主,别来无恙?”
谢彦背对着里屋的三折山水屏风,从进屋前看到廊下被踩碎的落叶,他便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长街遥遥一眼,越过人海嚣乱。
屏风里头走出个翩跹曼妙的身影来,停在他身后,捡起他随手扔掉的书。
“怀雅哥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谢彦听着她对自己的称呼,额头隐隐作痛。
四年多过去了,他依旧看不明白赵濯月这个女人,她心狠手辣又惯会装痴,生了一副柔软温婉的皮囊,连眼神都至真至纯,楚楚可怜,把人骗的团团转。
自己曾经就被她骗了,差点丧命。
当年他是有多蠢,栽在了这双眼睛里,还以为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
“怀雅哥哥。”
赵濯月笑得眉眼弯弯,捧着书仰头看他。
谢彦对她再也生不出怜惜之情,下一秒,细嫩的脖颈便被他收紧,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
“你哪来的胆子,还敢自己找过来?”
谢彦厉声问她,又像是在威胁,长眉冷凝,眼睛盯着她,没有半分感情。连手都是冷的,冰的她颤抖。
从裴云泽赁下这座宅子之后,赵濯月悬着的心便一日也没放下。
她确认了住在这里的的确是女眷,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
紧接着阿竹回来告诉她秦王平叛的真相,西南滇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民兵首领。
赵濯月接连几日都没有睡好。
梦里的大雨把人浇的浑身湿透,少女狠下心来劈出去的那一刀和头顶的电闪雷鸣交错,霎时间黑夜被白光照亮,落在对面人错愕又失望的脸上。
他忽然迸发出一个重伤之人全部的力量,用伤可见白骨的手掌抵住刀柄,声音颤动,难以置信。
“月娘,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为什么?”
“你说啊,月娘,你为何要杀我?”
……
赵濯月醒来,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
梦里谢彦的质问把她压垮,窒息般说不出话来。
裴二郎只在青石巷出现了那一次,再也没有来过,只有裴家的下人偶尔在晚上送些东西来,只开一个门缝,又匆匆离去。
赵濯月垂眸,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院子是为谁准备的了。
裴家应该也知道了,他们不许裴二郎再悄悄往来。
献俘礼她赶到翟楼,站在最高的那层凭栏凝望。
木棉以为她是不放心秦王带回来的那个小娘子以及杨茂扑救的计划。
只有赵濯月自己知道,她复杂又矛盾的期待看到谢彦,确认那个人就是他。
岭南雨夜一别,不知生死,不知近况。
赵濯月问心有愧,她几乎是欠了他一条命,也知道谢彦必定恨她入骨。
但是立功之人如果真的是谢彦,赵濯月会松一口气。
现在他掐住自己的脖子,随时可以报仇雪恨。
有良心的人会愧疚,会无颜面对,会忏悔。
赵濯月不会。
她放下想要挣扎推开他桎梏着自己脖颈的双手,垂在纱绉裙边,坦然和他的视线相对。
“月娘向来胆大,怀雅哥哥不知道吗?”
谢彦冷嗤,握着赵濯月的手往前猛地一带,趁她没站稳,一把将她甩在地上。
赵濯月踉踉跄跄,碰倒了书架,歪歪斜斜落了一地。
书脊砸到腿上,很疼。
她莫名想起了谢彦手上的伤,血肉模糊,白骨外翻。
就是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挡住了她的刀。
赵濯月的心忽然一跳。
一张放大的,经风霜磨砺的冷峻面容俯视着她。
不是记忆里清俊矜贵的少年檀郎,也不是高瘦而落魄的雄鹰,是从岭南的泥潭血沼里隐姓埋名重新爬回来的谢彦。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谅我不敢杀你,还来挑衅?”
谢彦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迎着她的装出来的娇美笑颜,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么多年,二公主依诏都应待在洛阳玉真观,怎么谢某次次见到公主,都是在旁的地方?”
赵濯月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从面颊滑到颈间的动脉,不疾不徐地蹭着她的肌肤,像是在玩弄掉入兽夹、势在必得的猎物。
“哥哥,你记得不准,”赵濯月伸手拨开鬓边散乱的一缕发丝,真诚地回忆往事,“哥哥,我十岁那年,是你来玉真观看我,给我过生辰。”
仲春时节,洛阳花海芬芳灿烂,乌金西坠,云霞与花海接天相交,远远望去,非璇霄丹阙不能媲美。
少年广平侯世子孤身骑马,停在城外不远处的官道上,看见城门向南走,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看见鹿山。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鹿山之上的玉真观。
朝中动荡,几个世家已经接二连三被提审,广平侯府谢家已经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狡兔死,走狗烹,向来是君臣常态。
谢家从他这一辈起,不再习武,交付兵权,想要激流勇退。
广平侯府曾以为,多年前圣上并没有在关键时候动摇谢家的地位,这么多年过去了,相安无事,谢家识趣,自愿退避,圣上没有处理他们的理由。
但是这一次,风满楼。
广平侯谢跖要求十五岁的世子谢彦明年参加省试,向圣上表明谢家退出权力中心与不再依靠荫封的态度。谢家不敢挟恩挟功,儿郎们与普通人一样,走科举之路。
谢彦整日埋头苦读,没有怨言。
曾经一起纵马长街,秋风鹰猎的少年郎们再难见到谢世子。
他本就少年老成,矜贵自持,京中膏粱纨绔们斗鸡走狗风流潇洒的时候,偶尔见到谢彦,也是与表弟裴云泽等人一起,投壶射箭,游原狩猎。
他们不敢招惹谢彦,即便看不惯他那副清高矜贵的模样。
有一回京中某位宗室子弟生辰,召集一众好友去平康坊设宴。
谢彦推辞不过,便去了。
少年人酒后玩笑打闹,宴上喧嚣。
舞女彩衣如云,笙萧仙乐。
裴云泽和谢彦坐在一起,讨论先前的诗词雅集,并没有理会宴上酒酣耳热后失态的风流子弟。
有人早就看不惯谢彦,木秀于林,是个异类。
少年人的厌恶,不需要具体的理由。
在座许多王孙公子略比谢彦大几岁,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出入平康坊自如,家中已经有了妾室通房。
那人喝醉了酒,拿出谢彦的婚约取笑他。
裴二郎维护兄长心切,怒不可遏,起身与他争执,差点动了手。
“禁中并不许议论二公主,你若执意要提,明日酒醒,自去御前谢罪。”
谢彦眸光冷淡,制止裴二郎动手。
那人一听,酒醒了大半。他知道轻重,二公主的确是个忌讳,就连龙凤胎同胞的太子殿下都不敢提起。
谢彦母亲与先皇后孟氏虽是女子,却是生死之交。孟皇后去世前,曾与谢夫人指腹为婚,凤笔亲自写下婚书。
后来二公主年幼失宠遭弃,远赴洛阳幽禁道观,谢家没有退亲。
谢彦不再停留,拂袖离去。
裴二郎追了出来,等到了昏暗的巷子里,他忍不住问他。
“表哥,方才那些人出言不敬,竟敢拿你的婚事取笑,实在可恶,你为何不生气?”
裴云泽比他小两岁,跟屁虫一般从小追在他身后。
谢彦摇头,“我生气,但是不能与他们纷争。”
“为什么?唉,说起来二公主也是可怜,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被圣上厌弃……表哥你听说了吗,城阳公主近来生辰,圣上赐给了她一座园子,就在京郊……”
裴二郎少年心性口无遮拦,谢彦却默默听完。
裴二郎又说,“表哥,你为何不与二公主退亲,她都被送走了,也没有封号,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街上走过收摊回家挑着担子的小贩,马儿受惊,举起前蹄嘶叫了几声。
谢彦安抚好坐骑,绕过街角,前头要热闹些,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不能再提及这个话题,他转头对满心好奇的表弟道,
“无他,君子重诺,一诺千金。二公主处境艰难,我不能落井下石。”
“那她若是不回来,表哥你难道要一辈子都不娶妻?”
酒肆的风灯明亮,淡黄色的光线落在少年略微沉思的脸上。
“我不知道。”
“云泽,以后不要再提她。我不与他们纷争并不是自觉耻辱,而是这些话若是传到圣上耳中,牵连二公主就不好了。”
她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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