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普渡寺

转眼间，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乡里人这天习俗，白天逛市集看舞狮，夜里观花灯，热热闹闹过完年后一天。

        天还未亮，甘氏便带着四个孩子，和齐氏、秦天海约了一齐出门。

        齐氏穿着件灰布白花点对襟小袄，大约是穿得年头不短了，衣裳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洗得发白痕迹；乌黑长发用一根顶部磨毛了旧木簪挽脑后，全身便再无半点装饰，面上也是素面朝天，未施脂粉。

        凤翎看向齐氏，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齐氏与甘氏不同，这身若穿甘氏身上就还稀松平常，穿齐氏身上就非常奇怪。

        齐氏有丈夫疼，没有儿女拖累，手头上也比甘氏宽裕。她若是怕太过惹眼，不似平日一般淡施薄粉还说得过去，可穿得这样寒酸又是为得哪般？就算是随便挑件平时穿得衣裳也比这身好上太多。

        好齐氏面容秀丽，又有饱读诗书清冷气质，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天成魅力，即便穿成这样，也不像甘氏那样村妇，倒像是哪家落魄小姐。

        凤翎如往日一般偎过去牵齐氏，可才触及齐氏手，她却像被什么烫着了似，飞往身前缩回手去，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歉意冲凤翎笑笑，“对不住，凤丫，我……想别事儿，来，到三婶边上来。”

        齐氏伸手牵过凤翎，指尖无力而冰冷，让凤翎有种牵错别人错觉。下雪天气齐氏手指都是暖暖，怎么今儿却冷成这样？

        凤翎忙乖巧双手捂住齐氏手，往里呵气。

        甘氏见了，对齐氏笑道，“这丫头。对你比对我这个娘还好，怪道人家总说师如父母呢，可见平常你也真对她好。”

        甘氏平常也常说这样话儿，齐氏总带着自豪笑容摇头说，“哪里，哪里，”然后再由衷夸上凤翎几句。

        可今儿听甘氏说这样话来，齐氏只是微咧了唇角，却没能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抽出手来摸摸凤翎发顶。目光便又很抽离，抬眸望向远方，也不知聚焦到了什么地方。

        齐氏不对劲。

        依旧牵着齐氏傍着她走。凤翎对走边想，与三叔吵嘴了？

        才这样想，凤翎抬头看了秦天海一眼，便摇了摇头，否决自己想法。

        三叔疼三婶那是从骨子里疼。巴不得把天下好东西捧手里给她。

        三婶一个皱眉，三叔都要扮丑角，扮开心果，只要能哄得她开心，扮什么都好；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别说吵嘴了，二人连红脸都不曾有过。

        秦天海表情还算正常，脸上挂着淡淡笑。只是笑容里有着凤翎读不懂东西，有些苦涩，有些无奈，似乎还有些失落。

        看见凤翎看他，秦天海冲她将嘴角咧得大了些。

        秦天海是个简单乐人。今天笑容里却看不出半点喜悦。

        一路之上，秦天海始终亦步亦趋落后于齐氏半步。从那个角度，他可以清楚观察齐氏脸色。

        秦天海表情患得患失，向着齐氏总是欲言又止。

        她都看得出三婶不开心，三叔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怎么可能一句劝慰话都没有？

        这不像三叔。

        除非，他知道三婶不开心理由，并且对此无能为力。

        为什么？

        显文乐文边走边说笑走前面，秦乐文爽朗笑声能惊得树边雀仔扑腾乱飞，引得路人侧目。

        甘氏与秦守文并肩，低声说笑，时不时抬脸看看前面兴致勃勃儿子，又回头望着凤翎笑，眼里脸上都是幸福。

        齐氏目不斜视。

        秦天海故作镇静。

        难道，是因为要去镇上？

        凤翎想之前事情，齐氏只要去过镇上，回来就颓堕委靡，茶饭不思。

        镇上有什么？

        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镇上，日头己经升得老高，懒洋洋俯视着来往行色匆匆人。

        重生以后，凤翎还是第一次再回小镇上。

        脑中对于小镇记忆己经有些模糊，凤翎开始东张西望，贪娈得想把这朴素繁华热闹一股脑塞回记忆里去。

        齐氏握着她手一松，就听得齐氏说，“嫂子，咱们就这儿分手了。”

        “三婶要去哪里？”凤翎仰起小脸问道，“不同我们去逛市集么？”

        甘氏拍了一下她脑门子，笑道，“你忘了么，三婶要先去普渡寺里拜佛呀，咱们先去逛市集，晚上再一起看花灯。”

        甘氏这样说，凤翎倒是想起来。前世齐氏就是这样，只要来镇上就一定去普渡寺拜佛，却只是拜，从不烧香敬佛。

        李氏嫌她心不诚，便从不说与她一起去，甘氏则忙得没有时间信这个，所以也不常去。

        “三婶，带我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瞧瞧，等拜完佛，咱们再一起去找娘。”凤翎不答甘氏，倒是抬脸向齐氏问。

        齐氏面色微变。

        甘氏慌忙拉过她，对齐氏歉意笑，“这孩子总喜欢粘着你。你别理她，和天海先走吧，别耽误你事。”

        齐氏犹豫了一下，笑了笑，道，“嫂子，要不……让凤丫跟我一起吧，我也没什么事，晚些咱们再街口面摊上碰面？”

        甘氏看看凤翎，“我是没关系，就怕这孩子皮……”

        “不怕，”齐氏看向秦天海，淡淡道，“咱们走吧。”

        转过街角往北，普渡寺往莲花山方向约莫半个时辰。

        凤翎觉得齐氏握着她手越来越紧，越来越冰冷，鬓边却是细密挂着汗珠。

        凤翎转头看了一眼秦天海，见他脸上再没了初时笑容，双手一直身前交握互搓。

        普渡寺背倚莲花山，门面上看起来不算气势恢宏，但因为是镇上唯一一座有些规模寺庙。供佛也比较齐全，所以香火一直也还不错。

        只不过香客一向早到，这时己近午时，香客们又等着吃斋饭，门口来往人并不多。

        秦天海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普渡寺”三个黑漆大字，住了脚，面色犹豫着向甘氏，“要不，你自己进去吧……我带凤丫门口转转，那儿有些……”

        秦天海指着不远处卖小玩意儿摊贩。话还没有说完，被齐氏有些粗鲁打断。

        “随你，咱们走！”

        齐氏不由分说拉起凤翎。再没看一眼秦天海。

        秦天海尴尬原地搓了搓了，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步追上来跟后面

        齐氏面色泛红，步履急促而脚下不稳，随便踢个石子就能让她踉跄欲倒。

        秦天海伸手欲扶。总是被她毫不留情甩开，似乎还带着嫌弃。

        凤翎愈发惊异，齐氏怎么像变了个人似？

        手掌也被她握得生疼。

        凤翎还从未见这样浮燥齐氏。

        从三门殿到天王殿、到大雄殿到观音殿，再到伽蓝殿到祖师殿，后到罗汉堂，齐氏不说话。不烧香，只是见佛就磕头。

        凤翎看来，齐氏磕得疯狂。却不见得有多诚心。

        齐氏每拜完一个起身，秦天海就会跟后面再磕头，嘴中还念念有辞，倒显得比齐氏还诚心许多。

        这两人看起来好不怪异。幸亏这时香客不多，否则怕是免不了一阵议论。

        齐氏蒲垫上直起身子。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笑，“凤丫。你信不信佛？”

        佛？

        凤翎抬眼去看面前庄严高大观音像，前世她是不信。

        若是有佛，世上怎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若是有佛，世上怎么有那么多可怜之人？像甘氏，像哥哥，像她自己。

        可这世，她不知道了。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些什么。

        凤翎摇头，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齐氏笑笑，站起身，还顺手拍了拍自己膝盖，又扬眸瞥了观音像一眼，冷笑，“我却不信。”

        佛前说这话，亦为不敬。

        不信不敬，为何要拜？

        听了这话，秦天海又跟她身后双手合什，悄声喃喃，似乎祈求原谅似。

        从罗汉堂出来，齐氏状似无意往雕花长廊头一瞥，又是几不可闻一声冷哼，面色却是一阵发白。

        顺着她目光瞧去，廊柱边闪过一片灰布衣角。

        秦天海一个大步拉住凤翎，转身就走，“凤丫，咱们这边逛逛。”

        凤翎是给他拽着跑了半路，好容易才从他手掌里抽出手来，皱眉揉着，“三叔，再跑就出去了，咱不等三婶么？”

        “恩？哦。”秦天海不好意思摸摸手脑，笑道，“我看那里小玩意儿有趣，本来想买些给你，可惜……”秦天海往寺面外漫无目望望，“现没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凤翎往寺门前百无聊赖集成堆聊天小贩望了一眼。

        “现咱们怎么办呢？”她问秦天海。

        秦天海搓搓后脑，为难地，“要不……你这里等，我，”往罗汉堂方向指指，“我去瞧瞧你三婶。”

        凤翎乖巧点头，指着一边树下石凳，“我那儿坐着等，三叔，你接三婶一起来找我就好。”

        秦天海拔腿就跑，都来不及应她一声。

        凤翎等了一会儿，实无聊，便站起身也往罗汉堂而去。

        罗汉堂里空无一人，凤翎出了门，便往山后竹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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