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一，下午四点零七分，梅城春晖路某行分理处前十分拥堵。

        分理处对面是菜场，右边是所小学，左边是十字路口。每到下午放学时分，整条路挤满行人、非机动车和机动车辆，如同一条长龙慢腾腾向前蠕动，偶尔也有自恃车技过人电瓶车，车辆之间穿梭，钻到长龙前方。

        一天工作要结束了，分理处主任黎正站门口，时刻注意着路边，那里摆着“谢绝停车”黄色牌子，是留给押款车停车位。今天押款车来得晚了点，路面比平时挤。

        黎正二十七岁，头发自来卷，戴着付黑框眼镜，身材高大，微微含胸，显得不够挺拔。铁门已经下了一半，柜台窗口都关了，所有人锁好箱子，只等押款车到完成交接。正是一天放松时刻，柜台后几个工作人员嘻嘻哈哈，有一句没一句跟黎正开玩笑。

        “近又相了几次亲？”

        “上次那个挺好，后来怎么没继续？”

        “黎大少要人有人，要财有财，眼高瞧不上普通人。”

        黎正已经习惯这帮大姐调笑，她们是上个世纪末银行大量扩建储蓄所时招员工，银行对口中专毕业，三十多岁，正是爱说爱笑又有点放肆年纪。

        黎正大学毕业后，家里安排他进银行工作，因为有三千万存款保证，当仁不让成了培养对象。无奈他干活一把好手，管人却不是块料，后不上不下被推基层单位主任位上，天天面对一帮骂不得、罚不下大姐，他连求带拜，她们有事他顶上，总算日子还算太平。

        “没有没有。”听她们说他眼高，黎正连忙摆手，“是人家没看上我。”姑娘是好姑娘，见完面很客气地托介绍人转达，人很好，但彼此性格不合，有机会做朋友吧。黎正估计，他付钱时认真看账单样子吓走她了，以前大学时他被同学取笑过，说他果然不亏学金融，天生爱跟数字较真。后来同学中传他是标准处女座男，害他成为女同学敬谢不敏对象。其实他自认除了有点轻微强迫症，比如点过钱要用洗手液洗手，关门要拉几下确认有没有关好之外，好像没什么大毛病。由于家境富裕，还经常请同学吃饭唱歌什么，怎么就不招人爱了。

        说话当口，街上传来尖厉电瓶车刹车声，拖得长长，从每个人心上急速拉过，紧接着“嘭”一声，显然发生了交通事故。

        “去看看。”好事分子连声催促黎正，他不得不推开大门，跑到门口去看。

        一辆电瓶车从后方撞上了一辆宝马右侧保险杠。

        骑电瓶车是个五十多岁阿姨，倒地上破口大骂，“你怎么开车你！”从宝马下来是个年轻姑娘，一头长卷发，墨镜，短皮夹克，长腿。听老阿姨骂得来劲，她气呼呼地回骂道，“你撞了我，你比我凶？”

        两个人对骂了一会，排后面车辆哪管是非曲直，喇叭按成一片响，甚至有人探出头，“别占住路！”随着机动车越来越多，这是每天马路上都会发生小交通事故，双方没有人员伤亡，没有引起别人驻足。先是行人和非机动车辆顺势从两侧走了，接着是车辆。

        年轻姑娘骂不过老阿姨，气得用手耳边使劲直扇风，好让自己能平心静气。她掏出手机打了11，“对，双方都没有人员伤亡，你听你听，骂得使劲呢。”

        她报完警，电瓶车那边有了情况，一个高个小青年扶起老阿姨，又扶起电瓶车。这人对她说，“就算她撞了你，也先把人扶起来，毕竟是老年人。再说，人家都讲了，你一个刹车，害她撞了上来。”

        呼，好啊，站道德高度指责她来了。年轻姑娘把头一扭，理也不理他，走过去看自己车辆受损情况。当时她车辆处于静止状态，听到刹车声时从倒后镜看到了，无奈前方是红灯，又处车龙中，进退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电瓶车撞上来。

        对方不管人员、先查看车辆行为让黎正十分反感，不过老阿姨也是个强人，站马路中央脱下了外裤，把腿直伸到他眼前，“是不是肿了？”

        黎正惊得倒退一步，乖乖，早知道中老年妇女放得开，但他作为男性不能接受啊。慌乱中他瞄了两眼，“没肿，应该没事，身上还有其他地方痛吗？”

        老阿姨穿上裤子，念叨道，“要她赔！”

        那边年轻姑娘冷笑，“等警察来了再说，我这车你赔得起吗？”

        一个是针尖，一个是麦芒，全不是省事料。黎正见押款车来了，顾不得管闲事，奔回去准备交接。等他忙完自己工作，后一个出门，准备锁铁闸时，刚才那个姑娘哭着过来了，到自动取款机拿钱。

        黎正锁好门，见姑娘站取款机前哭得伤心，忍不住过去安慰两句，“别哭了，好人没事，反正有保险，你也不用自己出钱，啊？”

        年轻姑娘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瞪到他脸上，“关-你-屁-事！”

        这年头……女性，老小怎么都像吃了呛药，黎正摸摸鼻子，讷讷地刚要解释两句他也是好心，后者哼了一声，一阵风似卷向事故现场，“给！”

        给了钱，她转头向警察，“是不是没事了？”

        “叫你认了责任，钱由保险出，大家都没事，不挺好。你这姑娘就是……”

        没等警察说完，年轻姑娘气得直抖，“什么都走保险，我没错，我就是不认责任！你们算什么人民警察，还讲不讲公正了！不就是钱，我有是钱。”她“噔”地转完身，对点了一遍钱又点一遍老阿姨嚷道，“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再敢骑那么，早晚送掉你自己命。”

        目送宝马扬长而去，黎正和警察交换了个视线，警察有点下不了台，“这姑娘！”他俩同时摇了摇头。

        这天大概是传说中事多日，黎正刚要上自己车，分理处一个客户，某企业年轻出纳哭着拉住他，“麻烦你看看，我有没有把钱丢你们所里？”

        出纳下午领了三万现金，电瓶车来去，回到单位才发现包里空空如也，不知何时钱已经丢了。她沿路往回找，都没见到。

        “别急。”黎正开了小门，和她里面找了一圈，无奈就那么大块地方，有没有很显眼。

        “钱装一个大信封里，为了怕惹眼，我外面包了报纸，报纸外还有一层塑料袋。”后黎正陪着出纳去报警。

        警察调出沿路探头里录像，看钱丢哪里，又是被谁捡走了。

        黎正跟着一起看，看到了刚才交通事故一幕，红灯，宝马停队伍里，后方一辆电瓶车骑得飞，刹都刹不住，从后侧方撞上宝马。

        难怪这姑娘不服气，真真人车里坐，祸从后方来，也怪他听了老阿姨话，以为她多少也有错。

        “看到了！”出纳兴奋地指着录像，一个环卫工打扮人弯腰捡起一块方形物，看了看左右，放进她工作服口袋。

        不过事情没出纳想得那么容易，环卫工一口咬定没捡到钱，“别看我没受过教育，我也知道凡事要有证据。我是捡到一个纸包，但里面全是报纸，根本不是你们说三万块。”

        出纳哭成了泪人，“阿姨，求求你还给我。我今年才参加工作，一个月工资才一千，我家也不是有钱人。一下子要赔三万，我爸妈准得心疼出病来。”

        民警旁边劝，“你还给她吧，小姑娘刚上班，丢了钱说不定连工作也丢了。让她拿点钱出来给你做谢礼，怎么样？”

        环卫工犹豫了下，派出所另一个年轻民警喝道，“捡了钱不还是犯罪，是要吃官司，你想想清楚。抗拒从严，知道吗？”

        这下环卫工连连摇头，“我没捡到，不关我事。”

        老民警按住小民警，“你没受过教育，我找个律师来告诉你，不还是不是犯法。律师话你总该相信，他们是专门打官司。”他一个电话打去，讲清事情原委，事务所接待叫了人来，“金小状，你帮许警跟当事人说说。”

        老民警按了手机免提，场所有人听到一个年轻女性声音，带着一分不耐烦，“捡了钱不还，是不当得利，犯了侵占罪。按照《刑法》第27条明文规定，拾遗拒不交出者，应处以徒刑、拘役和罚款。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交出来，不要等进了看守所吃免费饭才知道错。”

        老民警咳了声，赶紧打断她，“谢了，金小状。”挂断电话，他对环卫工和出纳说，“我做个中间人，你把钱还她，她给你二千元做谢礼。大家退一步，好吗？”

        事情这么解决了。

        黎正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出纳，“算了，破财消灾，幸好大部分找回来了。”

        出纳还是想哭，管这样子已经算比较好结果，“我知道都怪我不小心，可是……真觉得很委屈。”

        黎正无言，唉，怎么说呢，世上就是有憋屈。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连那个金小状，他听出声音了，亏她还是个律师，受了委屈也只知道哭。

        “放宽心怀，啊？”他想象自己正劝金小状，不然心中歉意实没处表达，“损失不大，不要多想了。”

        金小状，你也是，别气了啊。他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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