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封号

顾云羡册封圣旨传遍六宫那天，贞婕妤立成安殿窗边。天气太热,殿中四角都放了冰,叶美人握着一柄素白纨扇,小心地替她打着扇子,“娘娘,日头毒,还是避到阴凉处去吧。”

        贞婕妤立地方,正好被太阳照射，地面烫得吓人。她低头看着上面光影,微微一笑,“一会儿我们还得去含章殿道贺，怕什么日头毒？”

        叶美人蹙眉,“陛下封了顾氏为婕妤便罢了,竟还赐了含章殿给她。那住处，向来都是九嫔以上才能住，这样也太不合规矩了。”

        贞婕妤面无表情。

        内廷之中有所谓三大宫，分别是陛下大正宫、皇后长秋宫以及太后长乐宫。这三座宫殿前后排成一条直线，分布于皇宫中轴线上。三大宫以外，为气派华美便是太寅宫含章殿、永桦宫毓秀殿、阳昭宫咸池殿以及合袭宫成安殿，宫人统称其为四殿。如今这四殿后面三个分别住着沈淑仪、姜充仪和贞婕妤，却将好一个赐给了顾云羡。

        陛下此举，明明白白地向众人宣布了他对顾氏宠爱！

        贞婕妤笑了笑，“你跟陛下谈规矩？”语带嘲讽，“他若乎规矩，就不会把废后封为婕妤了。”不会把她这个弟妹给纳入后宫。

        顿了顿，她又道：“沈竹央这会儿，心里该不舒坦了吧。”本来说好了一起对付顾云羡，她却看到陛下态度之后，中途罢手，还当着众人面对顾云羡示好，企图抽身事外。送什么字帖！若不是她出尔反尔，她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局面？

        沈竹央以为可以坐山观虎斗，看她们两败俱伤，如今见到这结果，应该很失望吧。

        她记得，含章殿是她一直想搬去地方，现却被顾云羡给抢了，真想看看她听到消息时是什么表情。

        “行了，早晚都是要去，就别拖着了。”她淡淡道，“我们这就去含章殿，给顾婕妤娘娘贺喜吧。”

        顾云羡搬到含章殿，还未收拾妥当，便迎来了络绎不绝贺喜人群。

        即使心中各有计较，众人面上却还是保持了笑容，看上去竟是一片融洽。顾云羡笑意吟吟，耐心与众人敷衍周旋。只有看到邢婉仪时，才露出惊讶之色，“邢妹妹你怎么来了？本宫还打算一会儿去颐湘殿给你道喜呢！”

        邢婉仪谨慎道：“娘娘说哪里话，您身份为尊，自然臣妾来给您贺喜。臣妾微末之身，哪敢劳动娘娘。”

        “说这些傻话。你刚诞下皇三子，是陛下大功臣，哪里是什么微末之身？”

        正说着，却听宫人禀报：“贞婕妤娘娘、叶美人到——”

        她们迎了出去，却见贞婕妤笑容春风，甫一见面便亲切地握住顾云羡手，“顾姐姐怎么迎出来了？这可折煞妹妹了！”

        顾云羡感觉到她手心一片冰凉，强忍住甩开她手冲动，笑道：“贞妹妹大驾光临，含章殿蓬荜生辉，自然要出来相迎。”

        “姐姐真会说笑。”

        内监忽然又拉长了声音：“沈淑仪娘娘、姜充仪娘娘、朱贵姬娘娘到——”

        顾云羡一愣，无奈道：“你们这前后脚，不会是约好了吧？”

        沈淑仪走前头，发绾朝天髻，一身堇色齐胸襦裙，臂挽绛纱披帛，看起来高贵无比。姜充仪与朱贵姬论容色都是宫中拔尖儿，此刻随她身后，却都被她傲然气度所掩盖，变得不起眼了。

        顾云羡心念一动，立刻明白她这般盛装而来为了什么：不过是想用气势提醒众人，别忘了如今后宫中，论身份还是她这个淑仪高。

        尹令仪看着款款而来三位娘娘，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情：从前顾云羡是废后，身份含糊，所以这半年来都不曾对沈淑仪等人行过礼。可如今她名分已定，从三品婕妤，排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之后，甚至严格论起来，有封号贞婕妤也比她身份高。

        那么，这个行礼问题，要怎么办？

        不仅是她，殿内众人都已想到这一点，看向顾云羡眼神变得复杂，隐隐还有些期待。

        若她不愿向她们行礼，事情就有趣了。

        顾云羡一直等到她们三个都走近了，这才缓步踱下台阶，唇畔笑意盈盈。

        “臣妾参见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三位娘娘大安。”她语气谦和恭敬，任谁也挑不出半分毛病。然而这轻飘飘一句话传入众人耳中，却让她们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这这，不会是听错了吧？真跪了？真跪了！

        沈淑仪看着跪自己面前顾云羡，神情微愣。不过片刻她便反应过来，视线淡淡地扫过那些呆那里女人。

        众人一凛，立刻明白过来，纷纷跪下：“臣妾参见淑仪娘娘、充仪娘娘、贵姬娘娘，娘娘大安！”

        沈淑仪让她们跪了一小会儿，这才伸手握住顾云羡手，亲自扶她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云娘你何必如此多礼？些起来。”

        她听到她称呼神情不变，依旧笑道：“淑仪娘娘面前，臣妾可不敢轻狂。”

        姜充仪一直冷冷地注视着她，此刻忍不住道：“顾婕妤今日表现，真令本宫惊讶。”

        顾云羡闻言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贞婕妤含笑道：“适才顾姐姐说，臣妾来了，这含章殿蓬荜生辉。照臣妾看，淑仪娘娘来了，含章殿才是真正蓬荜生辉。”

        姜充仪黛眉微挑，“蓬荜生辉？这话真是自谦得过了。金雕玉砌含章殿怎么能说是蓬荜呢？沈姐姐听了该不高兴了。”

        沈淑仪眉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她有多想搬来含章殿，众人心知肚明。至于想搬来原因，除了因为这宫殿华美精致，重要是它离长秋宫近，象征着宫中除皇后以外，尊贵身份。

        从前陛下没答应，说等她晋到上三嫔再说。她那时候想了想，觉得总不会有女人能升到她上头，迟一迟也没什么。谁知不等她晋到上三嫔，陛下却已将含章殿赐给了顾云羡。

        如以此来，她从前那些心思简直是笑话一场！

        此刻姜充仪当着众人面这般调侃她，无异于羞辱！

        她心中怒极，偏又发作不得。好她长袖善舞惯了，此刻仍能维持个笑脸，道：“我有什么不高兴，月娘你惯会玩笑。”

        姜充仪看到她脸色，心中一阵痛。当日长信殿外，沈竹央对顾云羡示好举动，她还铭记心。如今，就让她好好体验一下自己当时愤怒吧。

        顾云羡见她们你来我往，只作不觉，“我们站这里做什么？仔细热气打了头。些进殿去吧。”

        当天晚上，皇帝来了含章殿用膳。

        考虑到天热，顾云羡主菜之外，还特意吩咐厨下做了荷叶薏米粥和几道清凉爽口小菜，作为消暑之用。

        果不其然，皇帝对她安排十分喜欢，用完了大半碗粥，很给面子。

        “陛下今日胃口不错。”她含笑道。

        “你当朕是你们女子么？”皇帝道，“天气热了便道没胃口，天气冷了又说没精神，哄你们吃点东西，比登天还难。”

        顾云羡被他说得一愣，却见他已往她小碟子里夹了一片笋尖，“来，试试这个。”

        顾云羡微微一笑，配合地把笋尖吃掉了。

        用过膳之后，皇帝牵着她手，含章殿内四下乱逛，“这地方从前一直空着，朕也没来过几回。这会儿细看，倒真是敞亮又华美，难怪都说太寅宫是后宫第四宫。”

        顾云羡笑道：“是啊，而且含章殿后面还有一片桃林，春天花开时候一定极美。”

        “你喜欢就好。”皇帝道，“对了，今儿含章殿很热闹？”

        “是啊，人来人往，到酉时三刻大家才散。”

        “那，你也见到竹央她们了？”他用是疑问句，口气却是肯定。

        顾云羡无奈一笑：“自然见到了。”

        他抓住她发梢，让乌黑发丝缠他修长手指上，“听说，你给竹央行礼了？”

        顾云羡没有出声。

        “还有月娘、镜娘，都受了你礼。”

        她声音低低：“臣妾不应该么？”

        “应该。”他眼眸如水，倒映着她清丽面容，“只是朕没想到你会这般……”这般知进退、有分寸，倒让他有些惊讶了。

        “臣妾只是做臣妾该做事情。”她道，“陛下不用放心上。”

        说这话时候她避开了他目光，仿佛躲避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有一种了然。

        她忽然扑进他怀中，脸颊贴上他胸口：“臣妾想长久地陪陛□边，所以，必须要接受一些从前不能接受事情。这都是臣妾甘愿。”

        是，这都是她甘愿。她想要报仇，想要除掉那些害了她和姑母女人，就必须学会忍耐。抛弃曾经皇后身份，给妃妾行礼不过是个开头，以后还要多需要她面对事情。

        不重要，通通都不重要。她乎只有后结果。只要能实现心愿，如今受再多屈辱她都能接受。

        皇帝任由她抱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反搂住她。她身姿纤瘦，双臂一合就包裹怀中，仿佛融为一体般。

        他忽然一把抱起她，朝东殿走去。宫娥为他们挑起帘子，他将顾云羡放床上，再她身边侧躺下来，微眯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陛下？”顾云羡轻声唤道。自打太后突然病重，他便不曾临幸后妃，之后太后驾崩，他为母守孝，是禁了房中事。算起来，也有四个多月了。

        皇家守孝，以月为年，所以太后三月守孝期已满，若他今夜要临幸，也不是不可以。可看他此刻样子，却又不大像。

        “有件事，朕早就想问你了。”他盯了她许久，终于慢吞吞开口。

        “什么？”她忽然有种不好预感。

        “母后临终前，与我们谈话。你告诉她说，你很早以前就倾慕……”还没说完，便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他费了好大劲才扯开她手，一脸好笑，“你还能闷死朕不成？”

        她涨红了脸，“陛下不要乱说话！”

        “朕乱说什么了？朕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你给捂住了。”他笑得诡异，像是抓住了耗子猫，“来，跟朕坦白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朕动坏心思？”

        她大窘，“哪有什么坏心思！”

        “恩……确实不是坏心思。”他仔细想了想，仿佛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好得不能再好心思。”

        她听了这话，脸红，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瞧见她这模样，心中怜爱到了极点，凑上去就吻上了她唇。

        “恩……”这个吻太缠绵，待他松开她时，她已有些喘不过气了，只能无力地伏他胸口。

        他也有些动情，拇指她嫣红唇上摩挲，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朕问题。”

        她只是埋着头，不吭声。

        他轻轻一笑，不再勉强。其实他心中已大概猜到，她说之前便倾慕自己，可他母后引见之前，对她这个人根本没有印象，应该是不曾见过。那么，她大抵是曾远远见过自己吧。

        这种小姑娘心思，他见得多了，却第一次觉得这般可爱，让他忍不住来求证。

        “朕送你份礼物吧。”他抚摸着她柔顺乌发，轻声道。

        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温柔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往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举办盛大夜宴，邀六宫嫔御家人入宫赴宴。今年因太后驾崩，陛下没了兴致，所以终只是简单地百福殿举行了家宴，请了各殿各阁娘娘、娘子们赴宴，并无外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把玩着手中玉觥，漫不经心道：“大半年了，宫中一直冷凄凄，难得今日热闹，朕心甚悦。”

        沈淑仪含笑道：“能令圣心开怀，是臣妾等荣幸。”

        皇帝眯着眼睛笑，“竹央你惯会哄朕开心。”

        沈淑仪听见他亲切口吻，唇角不自觉一弯，显得十分喜悦。

        “今日中秋佳节，是举家团圆日子。诸位爱妃没能见着亲人，是朕不是。朕满饮此杯，算作赔罪。”皇帝忽然举杯，朝着宫嫔们示意，然后一仰脖子，干了。

        众人没料到他忽然来这出，都有些被吓到。倒是贞婕妤先反应过来，笑着举起杯子，“陛下说哪里话。臣妾此刻所地方，便是臣妾家，陛下和诸位姊妹，便是臣妾亲人。对臣妾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十分圆满中秋节。”

        皇帝闻言挑眉，一双黑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唇边笑意深深。

        “贞妹妹说得是，臣妾能与陛下和诸位姊妹共度中秋，心中十分欢喜。”顾云羡也笑着举杯，柔声道。

        皇帝转向她，微微一笑，“既是过节，总得有份节礼。朕想来想去，珠宝首饰你们也不缺，就换点别吧。”

        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众人也不敢吭声，只得含笑看着他，静候下文。

        “虽说按祖制，本朝后宫，嫔御一贯不设封号。但之前中宗皇帝也好，文宗皇帝也好，宫嫔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母后也给阿姝赐了封号。朕今日忽然想，要不就趁着这大好日子，给你们每个人都选个封号，如何？”

        席上一时沉默。许久，沈淑仪道：“既是陛下意思，臣妾敬受。”

        身份高淑仪娘娘都发话了，众人也随声附和：“臣妾敬受。”

        皇帝一脸被激发了创作*表情，眼睛众美人身上扫来扫去，显得兴致高涨。

        “那么就按位分来吧。竹央，恩，你一贯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朕觉得‘毓’字很称你。”皇帝笑道，“而且正好，你寝殿便叫毓秀殿，也算般配。如何？”

        沈竹央微微一笑，“臣妾谢陛下。”

        “先别忙着跪，回答朕，这个封号你觉得好听么？”皇帝认真地看着她。

        “好听？”沈竹央有些愣。

        “自然。朕送你中秋节礼，一定要你满意才行。若是不好听，岂不是委屈你了！”

        沈竹央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很好听，意思也极好。臣妾谢陛下赞誉，这便厚颜受了这褒奖。”

        得到美人认可，皇帝表示满意，将视线转向了次座姜充仪。

        “月娘嘛，朕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明媚鲜妍、有如晨光，便赐‘明’字如何？”

        明充仪？

        姜月嫦笑着谢恩，“臣妾谢陛下。”

        “镜娘，气质冷冽、淡静自持，就旬泠’字吧。”

        朱镜如尚未说话，与她交好姜月嫦却先不满了，“凌么？镜娘虽有些不爱说话，却也不是冰凌那般冷漠。陛下这么说她，当心她不高兴！”

        顾云羡笑道：“明充仪误会了。陛下说不是冰凌凌，而是泠然泠，清亮、冷冽，若溪水凉风。是个极好字。”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微妙起来。姜月嫦理解错了陛下意思并没有什么，毕竟那两个字发音一样，方才席上除了她，还有别人也理解错了。

        但姜月嫦不明白地方，顾云羡却轻描淡写地给她解释了。到底是她当真和陛下心有灵犀，还是早就知道了？

        今天这莫名其妙加赐封号，又是为了什么？

        明充仪听了顾云羡话，脸色立刻变得有些不善。然而御驾当前，她也不便发作，淡淡应了句“原是这样”，便不再言语。

        朱镜如还是一贯面无表情，只盈盈施了个礼，算是谢恩。

        赐封号活动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

        “繁素一贯恪守本分、谨言慎行，便赐‘庄’字吧。”

        “绾儿温柔乖顺，‘柔’字再合适不过。”

        “阿苓沉着稳重，就旬定’吧。”

        ……

        被赐了封号众人先后上前谢恩，再各自落座。等到连住紫云阁两位宝林都被赐了封号，大家才终于将目光落到了顾云羡和贞婕妤身上。

        从头到尾，没被点到，也就她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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