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Lastbegin

（一）

        夜色渐稠，冷风将枝头零丁的枯叶扫荡得干净。

        老城区的一条逼仄的长街，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身材颀长，眸下有一点小小的泪痣。大量的血迹沾在他的脸上、衣上，带着几分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那些血迹全部消失了。

        “你方才的表现有些可怕。”

        无人的空气中传来了一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暗语。

        “是么？”灭亡慢条斯理地从烟盒中捻起一根烟，翘开打火机点燃了，“你不像是喜欢看戏的人。”

        “我也不想，”那个声音悠悠地传来，“可是这个身体太虚弱了，已经快承载不了我……不过也快了，我马上就能找到下一具身体。”

        白烟弥漫来，灭亡深深地吸了口烟，没有说话。

        “今天晚上又有一家三口需要你去迎接了。”

        “死因？”

        “车祸，”声音轻描淡写，“父母和一双儿女，是很幸福的家庭呢，可惜只有一个儿子活了下来。”

        灭亡忽然想起方才的事。

        那是一个潜逃了四十年的连环杀人犯，生生从壮年熬成了苟延残喘的老人。

        法律没能及时制裁他，最后他死在了自己的手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声音轻笑了一下，“可是世间的生死是平衡的，每一刻，有多少人新生，就有多少人死亡。生死是注定的，从来不需要理由。”

        灭亡的眉眼模糊在袅袅白烟中。

        他想到那个杀人犯也是一样。

        他苟且偷生了四十年，即使身边的亲人都死尽了，自己也是快油尽灯枯，却仍不甘死亡。

        赴死的那一刻，他浊黄的眸里鲜有的闪现出年轻时的锋锐和狡黠，夺刀砍向灭亡的颈侧。

        声音漠然道，“你只是一个存在而已，你不需要有任何的感情。”

        记忆里，是杀人犯恶毒的咒骂，是女人惨死的尖叫，是草木枯萎，是飞鸟化为枯骨。

        ……

        “你看，你的感情只会让人感到痛苦。”声音笑了。

        阴翳里，唯一的光亮一晃。

        灭亡扔了烟蒂，默默地将猩红的火星和腐木烂柯一同踩进泥里。

        阴暗的胡同重新恢复死寂。

        （二）

        灭亡到达事故地点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公路旁的栏杆坍圮一片，滚着浓烟的车撞得支离破碎。风挡玻璃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了，流淌的到处都是。

        灭亡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他探进侧翻的驾驶室，坐在车前座是一对夫妻，年龄并不大，身下是大片大片的殷红的血，都已经死了。

        但这辆车里还有其余的生命体征。

        灭亡呼出一口气，看向后座。

        男孩的存活是必然的，他蜷缩着身子，腹部被划开一个大口，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已经昏迷不醒。

        这是神庇佑的人，并不在他的接待名单上。

        灭亡垂下眼眸，看向另一侧。

        那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

        她的肋骨被贯穿，大片的衣襟浸在血泊中。她半阖着眼眸，还有些许微弱的意识，小口小口、断断续续的呼吸着空气，手脚已经开始变得冰冷。

        这种情况比较棘手。

        对于灭亡来说，如果接待对象还未死绝，他都理应直接终止对方的生命。

        所有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灭亡冷漠的看了她两眼，没有犹豫，将手轻轻覆上女孩的眼眸。

        人死之前，大脑机能已经无法控制身体做出反应。于是那一刻这个人所有的想法都会在内心倾诉。

        灭亡听过太多的心声。

        跳楼的女人心里说，“让那对狗男女死吧。”

        被校园欺凌的学生心里说，“让那些人都消失吧。

        “

        杀人犯心里说，“我要他死。”

        ……

        而在他去倾听女孩的心声时，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神说过，人的贪嗔痴念都会在个体灭亡时爆发，汹涌到足以吞噬一切，无一例外。

        很少有人会在死前没有心声。

        灭亡的目光一寸寸的描摹女孩的眉眼，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袖一紧。女孩染浸着鲜血的指尖触上他的手。

        她胸口大幅度起伏着，艰难的呼出一口气，鲜血也随即从口中溢出来。

        她已经说不了话了。

        可灭亡能听见她的心声。

        她对他，这个空间内唯一清醒的存在说。

        “……你可以不用看我，如果……你害怕的话。”

        很久很久以后。

        静谧和黑暗吞噬了一切。

        ……

        （三）

        “———呲！”

        一点猩红的星火燃起。

        灭亡点着了一根烟。

        仍是凌晨三点的夜间，他靠在破碎不堪的车门旁，听着呼啸的冷风，烟草的灼烧感燎过他的喉间。

        他重新去审视那个女孩。

        不过他眸底的某些情愫，已经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鬼使神差的。

        他忽然想在接待名单上，将这个女孩除名。

        （四）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数十米之外，东景和神站在阴翳中。

        东景对眼前之景再清楚不过，那是发生在她十四岁时候的事。

        即使她对这段痛苦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印象。

        神笑了一下，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吗？”

        就在这时候，东景看见灭亡从侧翻的车里抱出那个女孩。

        东景死死地凝视着他。十年前的灭亡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周身的气质更清冷，更加凌冽。

        他的步伐在一片狼藉的车前顿了一下，望向东景和神所在的方向。

        “不用担心，”神的语气很平静，“他看不到我们，只是能感觉到我们的存在。”

        “你想留在这个时空吗？”神好奇的问她，“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东景垂眸望着腕间的红绳。

        “不了……”她静静地道，“一个我已经让他承受的够多了。”

        “可是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神抬了抬下巴，带着俏皮的神情，示意灭亡和女孩离去的方向。

        “或许当你把这个故事看完，会想留下来的吧……”神这样说。

        （五）

        这天是葬礼。

        也是东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事。

        外面雨下的很大，大堂里十分嘈杂，人们的眼中盛满了悲伤。

        隔着敞开的门，东景和神看见女孩跪在遗像前，姨母拍着她的背，和年少的男孩一起哭得声泪俱下。

        “那时候你为什么在笑？”神好奇地问道。

        东景没有说话，她仿佛又沉浸在巨大的哀默中，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来你对这一幕不感兴趣呢，”神轻松的说，“还记得葬礼这天的灭亡吗？其实你们的渊源远不止擦肩而过这么浅。”

        神轻轻拍了下手，东景感到眼前的景象逐渐的在变化。

        最后，一面墙呈现在她们的面前。

        灭亡就站在门旁，这天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手隐在大衣的袖口里。

        他的视线向下移去。

        地上，一支白玫瑰花斜靠在墙边。

        花还很新鲜，露水挂在枝叶上，时不时滚下一滴。

        “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神再一次帮她找回遗失的记忆。

        又一个画面和眼前的重叠。

        那是一刻钟前，走廊里静悄悄的。失去至亲的人们都在大堂里痛哭。

        女孩穿着黑色的丧服，静静地站在隔壁大堂的门前，看着大堂里哀悼的男人。

        她没有出声，眼底流露出淡漠的悲伤。慢慢的俯身将手里的白玫瑰花放在地上。

        东景听见神笑道，“怎么样？还记得吗？这是你送给他的第一支花。”

        她打了个响指，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墙边沉默的灭亡和地上的那支玫瑰。

        “他的母亲，因为什么而死？”东景终于问道。

        “因为你啊，”神道，“世间的生死是恒定的。他放过了你，让你活在这个世上。自然要有人替他背负渎职的后果。我想，没有什么能比最爱的人死去更能让人痛苦了吧？”

        东景看见灭亡俯下身来，慢慢的拾起地上的那支玫瑰。

        他因为感情用事，永远失去了自己母亲。

        “这只是对他的惩罚，”神说道，“灭亡不是神，他一旦有了悲悯的情怀，这个世界的秩序都会紊乱。”

        “可是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叹了口气，或许早在很久以前，灭亡就已经具备了人的所有感情。不然，他也不会默默地陪伴你一年，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

        （六）

        在神的授意下，场景再度变化。

        东景看到每个日出日落，无论是酡红的夕阳，还是连绵的夜雨。

        女孩走过的每一条路，踏过的每一块地砖，都会被默默跟在她身后的灭亡重新踩上。

        “其实他并不是一直跟着你，”神道，“只有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才会来见你。”

        “在你坐在学校的花坛边读书时，他会在不远处凝望着你的侧脸。”

        “或者在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会在高处守着你的房间直至熄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神喟叹说，“或许是在他还不知道心动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上了你。”

        东景一直沉默着。

        泪水不断从她的脸边滑落。

        “所以这一次的系统崩溃，我也很无奈，”神道，“我清零了你们过去的记忆，可我还是阻止不了你们再一次的相爱。命运，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神在微风中舒展了笑容，一片花瓣落到了她的手心里，“先前你问我为什么带你看到这些。”

        神握起东景的手，展开，将花瓣倒进她的手心里。

        “因为这一次，我想让你来选择，世界和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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