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过去6

没有父亲会不爱自己的女儿的，谁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我啊，最近又有点不懂了。”由奈翻过一页笔记，对幸村说，“这种话是谁起头说的？”

        幸村：“你低头。”

        由奈低头。

        幸村：“看到什么？”

        由奈：“……字？”

        幸村：“写的什么？”

        由奈：“勾股定理？……你想说什么？”

        幸村扑哧笑了：“你的读心术不起作用了吗，我在提醒你好好学习，以后在想那些没用的。”

        由奈：“……”

        她去认真看笔记了，幸村反而有些不自在，不由开始思考她刚刚说的话。

        爱？父爱啊，换做是哪个父亲配上这个词都没有问题，可森先生……

        森先生是最说不上爱女儿的父亲吧。

        “为什么这么想？”

        幸村扭头，正对上少女抬起头露出的蛇瞳一般的眼睛：“咦，你的读心术又灵验了吗？”

        由奈不理他，径直问：“为什么你认为爸爸不爱我？”

        虽说再听一万遍读心术还是会觉得很扯，但幸村第一百零一次不得不怀疑森由奈是真的会。

        由奈：“回答我的问题啊，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爸爸不爱我？”

        幸村：“怎么说啊，其实我以为，这件事应该是我们的共识才对。”

        等等，读心术这个问题就这么翻篇了吗？你心真的好大哦。

        由奈是真的很疑惑：“为什么啊？”

        幸村惊奇地回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他已经不是小学时候的羞涩少年了，这样当着女儿的面说挑拨父女关系的坏话的事情，也只是让他心中一慌，面不改色而已。

        “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也许我先入为主了？”

        “什么意思？”由奈歪歪头，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冒犯到的样子。

        压下那一瞬间的惊慌，幸村整理好情绪，认真地问：“由奈不喜欢由奈爸爸对吧？森先生对你和妈妈也，不好，很不好，不是吗？”

        “是啊。”

        “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森先生并不爱你了，或者说，你并没有感受到森先生的爱。”幸村耸耸肩，“不能被感受到的爱，不能称之为爱吧。”

        说完，他又觉得，这样的谈话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是否太冷漠残酷了呢，即使是无口如由奈，总也有人类脆弱的一面。

        由奈想了想：“那你也不爱我了。”

        幸村沉默了一下，问：“你最近看什么书？”

        “《简爱》。”

        “嗯……”那这个字眼应该是没有别的意思的，幸村想，“你继续讲，为什么？”

        “莫非你觉得你爱我吗？”

        “这话听起来总怪怪的……先说说你为什么会说我不爱你了吧，然后你需要的话，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由奈拒绝，她更想得到回答：“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爱我？”

        “如果是那种纯粹的爱的话，我一直在给你，你感受不到吗？”幸村有些失落，“那就是我的错了。”

        由奈换了个手拎书包，没有理他。

        “由奈，如果我所做的不能让你感受到爱的话，你觉得什么才是爱？”

        由奈还是不理他。

        幸村不得不从复杂的哲学问题中抽离出来，把大脑重新投入现实里：“由奈？为什么不说话？

        “你生气了吗？”

        少女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看他：“我生气了？”

        幸村：“对不起，我又有哪里做错了吗？”

        他停下来等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我做了让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得告诉我，才能解决问题，以后不会再因为同样的问题惹你生气了，对吧？”

        少女停下脚步，幸村也跟着站定。

        “我刚刚问了你一个问题。”由奈慢悠悠地说，“但是你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没用的话，然后又开始问我问题。

        “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的话，我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就这么简单。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了。”

        幸村只好回答：“我知道了。”

        少女满意了，这才愿意把对话进行下去：“如果你觉得你爱我，但按照你的理论，你又不爱我的话，你是不是蛮伤心的。”

        “有一点。”

        “那这个理论就不对咯。”柔软的发丝随风舞动，轻轻勾过少女莹润的耳垂，“既然如此，爱就只好成为，由本人发出的意愿，不论是否能被享用者接受到，都能被定性的东西。”

        “如果这样的话……”

        “如果这样的话，你爱我，爸爸爱我，就都成立了。”

        幸村很不喜欢被和森先生相提并论，他们一家公认那家伙是个垃圾，对他的感官差到若不是森母女，根本不乐意提起对方。

        少年负气道：“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觉得不成立也没什么关系。”

        “你又不想爱我了吗？”

        “……”

        两人无声地走过一段路，快到药店了，他们必须在这里分别，做出一副互不打扰的陌生样子。少女打破安静：“可那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

        “只站在一方的立场上就定义爱，这事是做不成的。总得有一方明知在给予，一方明知在接受，才能叫□□。”

        幸村说是。

        “那你就是爱我了。”由奈的步伐停在拐角的电线杆处停下。

        他们总在这里，随便哪个人停下，另一个人先走，停下的人要等走掉的人走远了，再迈开脚步。

        她示意幸村往前走，幸村没有听。

        “但你感受不到，对吗？”这个问题今天闹不清楚，他就不回家！

        由奈瞅一眼他十分认真的表情，直觉这好像是一道分值超高的主观题，于是坦诚地说：“什么叫爱，什么叫感受爱，我听不懂。”

        她听不懂。

        这位蛇系少女眼里，能称得上五彩斑斓的只有温度。

        幸村有种一拳打倒棉花上的无力感：“那你是怎么感受我的呢？我……总和森先生是不一样的吧？”

        他盯着少女色泽浅淡的嘴唇，突然有点害怕她的回答。如果她说是一样的呢？那一定会伤他的心的，他会因此难过，再无法跟她做朋友，再无法给予她爱——即使她根本感受不到。

        但是，那总归是一份爱，是一份温暖吧。一个生活在冰窖里的人，被世界禁锢在冰冷之中，连辨别温暖的能力都退化了，但这能是她不被给予爱的理由吗？社会的确残忍，但幸村不是那样无人性的人。

        由奈：“你在想什么，你们当然是不一样的了。”

        幸村小小松了一口气。

        他听见少女接着说：“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谁对我好，谁在珍视我，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天边的霞光为这片小天地遮上一层温暖的纱幔，她的瞳孔影影绰绰，好像一个普通内向的女学生。

        罕见的，他能从蛇系少女这里得到明确而主动地正反馈，胸膛中名为责任心的部分微微发烫，好像玻璃瓶被装满热牛奶后盖上盖子，盖子拧紧后刚好与水面严丝合缝般餍足。

        “……由奈。”幸村不自觉柔和了眉眼，微微弯腰，视线与她齐平，凝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谢谢，我很高兴。”

        由奈说：“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为什么？”

        “你上次跟你妹妹就是这么说的。”

        幸村笑起来，蓝紫色的眼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才不是呢！我跟妹妹说话是这样的。”

        他把过长的遮挡视线的头发往后捋了一下，然后直起腰，屈膝蹲下，伸出手拉拉由奈的指尖，仰起头对她说：“先要蹲下来，跟她一样高，然后说：‘妹妹，今天做的很棒噢，可以奖励一个棒棒糖。’”

        由奈朝他伸手，摊开手掌。

        幸村正要站起来，被她的举动惊了一下，觉得有趣，边笑边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放到少女的手里。

        “再见了。”他朝少女挥挥手，抓紧书包带子，小跑着回家了。

        一进门，幸村妹妹就开心地跑过来，举着胳膊大叫：“欢迎回家！”

        幸村踢掉鞋子，单手一把把妹妹抱起来，抱着她提着书包往里走，一边高声道：“我回来了。”

        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欢迎回家。”

        妹妹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直笑，嫩嫩的脸蛋跟他贴贴：“哥哥的脸热热！红红的！”

        由奈目送少年雀跃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中。

        “由奈。”

        由奈愣了一下，转过身。

        药店的玻璃门刚刚合上，因惯性来回小幅度晃动，森先生站在门口看着她，一半的脸深埋在阴影里。

        “回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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