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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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历天监七年,惊蜇未至,皇城上空已是雷声隆隆。
风雨飘摇的北梁,似一棵被蛀空了心的古木,在电闪雷鸣中,轰然而倒。
长生宫前,伏尸遍地。
羽林卫死伤过半,面对源源不断的乱匪,愈发力不从心。
卫队长周身沐血,一手挥剑将两名乱匪刺了个对穿,一手举盾挡住了一侧的斧锤勾锏,抬头却见一柄长刀迎面劈来。
电光火石间,刀锋已至眼前。
下一瞬,长刀却偏了方向,突兀地落到盾牌上。
闪电划破夜空,映出一张太阳穴上插着箭杆的狰狞面孔。
卫队长一声大喝,暴然跃起,将格住的乱匪掀翻在地,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眼中的希冀重新化回绝望。
那是一群黑甲兵!
世人皆知,黑甲兵是陇西楚家的精锐,而楚家早在两年前就举起了“匡扶正统”的大旗。
冲在前面的将军头戴鬼脸面甲,手持重剑,如猛虎,似蛟龙,所过之处断臂横飞,脏器遍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血水混着雨水,溅在鬼脸面甲上,宛如地狱杀出的修罗。
乱匪倒下了,羽林卫也倒下了。厮杀嚎叫之声越来越小,鬼面修罗身边的尸体则越聚越多,渐渐隔出一条血路。
血路蜿蜿蜒蜒,追随着他不断朝着主殿延伸而去。
长生宫的构造似一个“鼎”字,前后左右几殿与正常宫室无异,推开主殿的玉门,就是另一番天地。
首先入眼的,是一个巨大的丹炉。
内侍和宫女以丹炉为中心,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地,个个面容安详,挂着诡异的笑。
炉中已无烟火,衬得大殿更加冷肃萧索。
殿的深处帷帐重重,香烟渺渺,尽头是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拱围的王座。
萧琰身着法衣,手执拂尘,端正而坐,形若嫡仙。
看到鬼面将军,这位仙风道骨的皇帝只微微失了一下神,便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君王之态。
“楚家小儿,这就是你父亲教的面君礼仪么?”
被称作“楚家小儿”的鬼面将军——楚扬抬手止住蠢蠢欲动的亲卫,踏上三九玉阶,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殿内寂寂,只听得他的脚步声,如送葬队伍的鼓点,一下下,一声声,铿锵有力,直击人心。
楚扬持剑抵上萧琰的脖颈,声色俱厉:“玉玺何在?”
萧琰漠然直视前方,薄唇开阖,声音平稳:“以下犯上,罪无可恕。”
楚扬向下压了压剑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问第三次,玉玺何在?”
萧琰微抬下颌,目中带芒,神情倨傲:“君权天授,弑君之人,天必谴之。”
楚扬冷笑一声,单手摘下面甲,露出真容。
半面英朗,肤色微褐,不似寻常将士那般黝黑;半面妖异,从眉弓到颧骨覆满刺青。
“那你可要看清了,记好了,弑君者是何许模样。”
萧琰神情剧变,难以置信地盯着刺青。
“你怎会与……”
话未说完,鲜血就自他的脖颈喷涌而出。他张大了嘴,蠕动了几下嘴唇,捂着喉咙,瞪大双眼,沉默地倒在了王座上。
楚扬戴回面甲,把萧琰的尸体踢下王座,便转身朝丹炉走去。
萧琰死到临头尚不忘焚香供灯,丹炉中却无烟无火。
这不正常。
他叫精通机关之术的左卫队长陈开上前,一番探索便找到了机巧关键。
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一个一人高的“花苞”自炉中缓缓升起,莲花似的慢慢绽开,露出中间蜷身抱匣的宫装少女。
少女姿容绝艳,陈开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和颈脉,冲楚扬惋惜地摇了摇头,又自她手中抽出玉匣,小心地打开,捧到楚扬面前。
楚扬取出玉玺,迅速验看了,将之收入腰侧囊中。他上前端详了一下少女的尸体,微微挑了下眉,又重新走向王座。
萧琰的血分成几股,长长短短地凝在玉阶上。
楚扬观察了几息,便挥剑划落一截帷帐,俯下身,在最短的那股血上抹了几下。
玉阶上现出寸许红痕,细微而笔直。
“陈开。”
“在。”
“找机关,开密道。”
“唯。”
片刻之后,齿轮声再起,玉阶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约莫两人宽的黝黑入口。
“丁奇。”
“在。”
“殿外埋伏,勿阻人入殿。听哨行事。”
“唯。”
陈开看着密道,谨慎地说:“内里恐有蹊跷,不若由属下先行探路?”
楚扬摇摇头,一步向前,坚定地走下密道。
活着的萧琰他尚且不惧,又怎会忌惮一个死人在生前搞出的伎俩?
管那通道后面是什么魑魅魍魉,他只需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便是。
通道很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出口。
出口仍是一扇玉门,门上的凹槽样式奇特,又透着几分熟悉。
楚扬打量了片刻,取出玉玺,倒插入槽,果然严丝合缝。
众人眼中涌上了兴奋,楚扬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深沉。
玉玺为钥,门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珍宝或……陷阱?
玉门缓缓移开,入眼竟是另一个“主殿”。
殿内冷清,原本摆放丹炉的位置上,是一尊仙鹤踩玄龟的玉雕。
殿的尽头亦是王座。
围拱着王座的,是三株巨大的“莲花”,红、白、青三色依次对应着太清、玉清和上清三位圣人。
王座上平躺着一人。
远看去,法衣洁白,乌发及踝。
陈开显然也看到了王座上的人影,于是大声喝问道:“尔乃何人?”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王座上的人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只有静寂。
陈开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楚扬郑重道:“此地处处透着诡异。”
楚扬微微点头表示认可,示意亲卫们排出包抄护卫的阵式,自己则握紧了剑,走向王座。
待走得近了些,他便看清了红莲实为光珠拼就,白莲和青莲则是整玉雕成。
再近些,他又看清了王座上的人。
那是一名少女,乌发雪肤,美貌惊人。
怀着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的紧张和期待,他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人中。
只差寸余,少女便睁开了双眸。
她的眼,清澈似小鹿又迷离如烟霞。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扬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
他举手止住急欲上前的亲卫,摘下修罗面甲,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声线问道:“你是何人?”
少女愕然睁大了双眸,眼中的混沌迷茫却也散去了些。
她抬手抚上楚扬覆满刺青的脸,广袖滑至肘窝,露出玉藕上的一点嫣红。
楚扬周身猛然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四周的亲卫们见楚扬没有躲闪,俱是一惊,但自家将军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他们也只能握紧武器,警惕地盯着少女。
少女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觉,直勾勾盯着楚扬的脸,缓缓吐出两个音节:“清……清?”
声音悦耳,似清泉,流入他的心房。
楚扬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温柔和缓地说道:“我不是清清。我叫楚扬,陇西楚家的楚扬。告诉我,你是何人?”
少女失望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柔软的触感消失,他亦自她的失望中感到了莫名的失落。
少女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突兀地绽出一个甜甜的笑。
楚扬尚未自晃眼的笑容中回过神来,就听她说道:“我是天上的仙子呀。”语气真诚,笑意暖暖。
天仙姿容,孩童心性,又衣着萧琰同款法衣,这应该才是传闻中的“玉华公主”萧瑾瑶,外头那个宫装女子,果然只是个幌子。
他彼时就有些狐疑,以玉华公主的“特殊性”,萧琰怎会让她着宫装,尤其又是在如此重要的时刻。
楚扬心中已有了判断,却仍耐着性子问道:“你可是叫‘萧瑾瑶’?”
少女直视着他,摇了摇头,一派天真地说:“‘玉儿’,我叫‘玉儿’。”
就是她了——荣王萧启在遗信中提到的“幼妹”。
萧启的嫡次子名讳中正有个“清”字,论及辈份,萧瑾瑶算是萧清的姑母,叫他“清清”合情合理。
果然是将他错认了,还好对方是萧清。
楚扬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玉儿”,又毫无忌讳地问:“你可还记得萧启、萧清?”
瑾瑶怔了怔,微微颦眉,似是努力回想着什么,几息后才问道:“启哥哥和清儿去哪儿了?”
楚扬避重就轻地回道:“他们让我来寻你。”怕她不信,正欲掏出信物,旋即又想起行前未做此种准备,只得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你可愿随我离开此处?”
话一出口,自己先是一愣。为什么要问她呢?她有选择么?
瑾瑶却似信了,又问:“那仙君呢?仙君也要一起么?”
楚扬摇摇头,“他已经不在了。”又撇撇嘴,轻蔑而憎恶地补充:“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瑾瑶立时红了眼框,“他飞升了么?他不要玉儿了么?”
楚扬心头一紧,“我要你”三个字便脱口而出。
近前的亲卫们齐齐色变,楚扬却只直直看着瑾瑶,心中涌上几分惴惴。
瑾瑶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展颜一笑,愉快地说:“好呀。”
梁灵帝萧琰荒唐乖戾,一生致力于求仙问道,却毫无悲悯之心。
他在位的七年间,天灾不断,人祸迭起,梁朝的人口从四千万生生降到了两千五百万。举目神州,饿殍遍野,易子相食屡见不鲜。
灵帝倒行逆施,民变四起,安王萧放自觉时机成熟,便趁进京勤王之机,推出了威烈帝的遗腹子萧宣,也打出“匡扶正统”的旗号,与楚家分庭抗礼。
太子萧泰代帝亲征,折于城外四十里的落雁坡。大司马秦业接掌保皇军,与萧放血战二十余日,混战之中,被流寇钻了空子。
这群由山匪、苦役和南赵流民组成的流寇,有如脱缰的野马,在皇城中大肆淫掠屠戮。他们一个一个府邸杀下来,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士族们踩于脚下,肆意凌虐。
他们自屠杀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又自血腥的自信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
“权力”的错觉令他们错乱癫狂,肆意妄为。事后清点下来,京都上雍城中罹难者逾八万人,其中竟有半数折于乱匪之手。
待萧放率兵攻入长生宫时,灵帝萧琰已经身首异处。
疯狂的流寇把他的躯干塞入炼丹炉,把他的头颅挂于长生宫的檐角。他的眼珠被挖出,悬于眼框,看着大厦倾塌,山河易主。
萧放本以为此番抢得了入宫先手,已经胜券在握,却在赶往大明宫寻玉玺的路上遭遇了变故。
楚扬腰挂鬼脸面甲,手捧玉玺,立于宫门之前。黑甲兵披坚执锐,自三面有序行来,陇西队伍尾随其后。
一名柴火兵打扮的少年自万军之中走出,展开双臂,任楚执为他披上龙袍。
少年迎风而立,羸弱风流之姿尽显世家风华。陇西阵营的将士们随楚执、楚扬齐齐拜倒,高呼“万岁”。
一片短暂的哗动后,萧放大军竟分出了两派阵营,逾半数将士亦随陇西阵营匍匐跪倒。
这少年,正是荣王萧启的嫡次子、文昭太子的皇孙萧清。
文昭太子即位前夜薨于心疾,威烈帝持梁明帝遗诏登基,将文昭太子的独子萧启封为荣王,待之甚厚。
威烈帝突发疾病,无子而终,萧琰依兄终弟及的古训即位后,萧启毫无意外地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陇西楚家倾举族之力巧施布局,偷梁换柱救下了萧清,伪作族子抚养。
萧放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不甘就此功亏一篑,欲借“正统”之争绝地反击。
不料楚执竟于阵前取出了威烈帝的日志残页,诵读于众。
威烈帝于日志中坦言,其身难有子嗣,故将萧瑾瑶视为天赐,珍之爱之。其又言,荣王萧启有仁君之相,堪继大统。其再言,萧宣之母疑似南赵细作,置其于身侧仅为引蛇出洞,从未幸之。
日志为威烈帝独创之字体所书,所记甚为详实,再联想到萧瑾瑶之后,威烈帝所出仅萧宣一人,更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如此,萧放不但没能如愿“摄政”,反落下个混淆先帝血脉、谋逆叛国的罪名。
萧清甫一登基,便追封了父亲、嫡母和祖母等一干人,又将灵帝一脉统统划归为谋朝篡位的逆臣之列,最后还破格将楚家兄弟封作异姓王。
做完这些事,他就放政于楚执,隐于深宫,再不上朝。
萧清沉瘵婴身,在位双月便油尽灯枯,终年不满十七,未尽血脉传承。他薨天前,以楚执“明达政事,众望有归”为由,欲效法尧舜,禅让皇位。
楚执再三推拒,直至萧清搬出了“安定社稷,济扶苍生”的大义,才诚惶诚恐地受了天命。
萧清驾崩后,楚执亲为他加了“孝章”的谥号,又在群臣的建议下改国号为齐,改元永初,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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