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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偶遇


范修爱妻如命,军中皆知。他的妻族出自汾阳江氏的旁枝,仪容姿貌绝佳,若不是祖上一步走错累及后人,恐怕也不至下嫁于他。

        楚扬对于宠妻之人颇有几分同理心,于是挥挥手示意对面众人起身,淡然道:“无妨。似是本王险些惊到了你的夫人和掌珠。”

        范修忙摇头摆手尴尬笑道:“惊不到惊不到。王爷误会了啊,这是我家那福大命大的外甥女,忠毅侯的独女!”

        说完,神色一变,又重重拍了下脑壳,慌乱地解释道:“殿下,我、我不是……臣、臣是想说……唔。”

        陈开适时捂住了他的嘴。

        楚扬愣了一下,这才给了赵玉嘉一个正眼。

        嗯,这双目莹莹泫然欲泣的样子,倒是跟记忆中那个被他吓哭的姑娘对上了。嗳,还是这么怯懦胆小、嫌他弃他。

        他们之间的所谓“姻缘”全凭父母之命牵就,今日之前,他只见过赵玉嘉一面,彼此留下的印象绝对称不上美好。

        他并非看不出,赵江氏爱女心切,在婚期上有意拖延。但他毕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听闻她遇难时,他正陷于北地战事,仍旧分心派了人去暗中寻她。

        等永初帝登了基,他也知纵是寻到了赵玉嘉,二人也断了缘份。便又想着,假若她能生还,就认她做个义妹,护她一世周全。

        却不想,她竟已经同卢陵王氏结了缘,还给王家二房的小公子王赟生了个儿子。

        她回京前,永初帝问他怎么看。

        乱世孤女本就求生不易,王赟又在世家青年中颇有美名,至于她是否真的失了记忆、谁又先负了口头婚约这种事,他无心深究。

        只是,王家长房的嫡女曾是前朝太子萧泰的良娣,如今又成了他叔叔的妾室,王赟之妾自是做不得他的义妹的。

        他略加思忖,提了继承食邑的建议。

        善待部将遗孤是将军的职责所在,而部将的忠诚正取决于将军的态度。至于外界暧昧的揣度,左右他对这个前未婚妻也无甚感情,丝毫不会在意。

        楚扬对范修的外粗内憨也有几分了解,知他没有歪念,也不欲同他计较,便点头附和道:“有忠毅侯的在天之灵庇佑,自然福大命大。”

        不待范修接话,就听到瑾瑶的声音响了起来。

        “七郎,这个姐姐为何一直看着你?她这样看着你,就好像……嗯,就好像你欺负了她一样。”

        众人脸色齐变。

        说起来,这赵玉嘉也算是福大命大。

        当日马车落了水,她大难不死,顺水漂流,被回乡祭祖的卢陵王氏长房所救。

        照王家的说法,她苏醒后失了记忆,王老夫人见她容貌可人、言行得体,又怜她乱世无依,便好心收留了她。

        彼时,王家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没急着去探寻赵玉嘉的身份来历。

        不想,赵玉嘉竟同二房的小公子王赟生出了情愫,暗结了珠胎。郎有情,妾有意,王家血脉又上了身,王家拗不过王赟,只得允她做了王赟的贵妾。

        待永初帝登基、赵禁追封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诞下了王赟的骨肉,也渐渐恢复了记忆。

        正好王家也有意出仕新朝,就让她和王赟跟着长房一脉回了京城。她的儿子则被过给了王赟的正室,随二房留在祖地。

        永初帝顾及大局,倒也没去翻那些陈年旧账,给王氏安排了礼部的职位,还特许赵玉嘉以女子之身继承了赵禁的一部分食邑。

        可赵禁的食邑再丰,与沛王妃之位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不论,沛王不但没有隐疾,还极宠女人。

        赵玉嘉甫一见到楚扬,就把心中的千丝万缕全写在了脸上。但被前未婚夫看破是一回事,被假想中的“情敌”说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羞怒又慌乱地偏开头,目光却正好落在楚扬和瑾瑶交握着的手上,泪珠瞬间挣脱了眼眶,雨点般落下。

        广平侯夫人范江氏慌忙挡住赵玉嘉,赔笑道:“玉嘉今日有些不适,还望……望王爷体恤。”

        楚扬一手揽上瑾瑶的肩,一手轻轻揉捏着她的手,低头温声说:“她不舒服,所以哭了。”不待瑾瑶开口,又对范修冷声道:“既是不适,便快些回去歇着吧。”

        赵玉嘉紧紧抓着范江氏的衣袖,哭得更伤心了。

        瑾瑶不明就里,探了脖子想去看,楚扬见状,赶忙揽着她转了身,指着不远处转移了话题。

        “你方才不是说想要个花冠么?梨花不合适,那边有许多野花,我带你去采,挑出你喜爱的来,我做给你。”

        瑾瑶果然将方才的话题抛之脑后,抱住楚扬的手臂,惊喜称赞:“七郎,你可真厉害!”

        楚扬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心中却冷汗连连,暗道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跟单不单纯竟是毫无干系,好在他一向洁身自好,没有过……

        嗯……还是有过的。

        他瞥了一眼陈开,陈开恰好也在看他。

        主仆二人默契地捕捉到了彼此目光中的心虚,又在目光交汇间迅速完成了吩咐和允命,便双双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范修此时也已回过神来,抹了一把冷汗,施了一礼,结结巴巴道:“我等先、先行一步,就、就不打扰王爷了。”

        范江氏赶忙跟着行礼,腰弯到一半,见赵玉嘉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得轻咳了两声提醒。

        赵玉嘉却置若罔闻,仍旧直直地看着楚扬。

        楚扬心中半是腻歪半是心虚,生怕瑾瑶又有什么惊人之语,也顾不得去计较礼数,不耐烦地挥挥手,抱起他的小公主转身就朝□□深处走去。

        清冷的声线合着温柔的语调转入身后众人的耳中,和煦又残忍。

        “做好了花冠,我们再采些梨花回去,让丫环们做成膏子,玉儿一定会喜欢的。”

        自京郊别庄回来后又过了些时日,就是平城公主长子的百日宴了。

        平城公主楚映这一胎生得极为凶险,坐了个双月子仍未大愈。英国公魏仪敬重这个儿媳,遂做主将满月酒同百日宴合在一起,选在公主府大办特办。

        瑾瑶如今正是母爱泛滥、好奇心旺盛的时候,楚扬也想让她丰富一下对生育的认知,就应了帖子。

        怕吓到了初生的婴孩,出门前,楚扬特意戴上了搁置许久的半面面甲。

        瑾瑶从未见他戴过这副面甲,上了马车便磨着他摘下面甲给她带。可是她的脸实在太小,只能举在脸前做做样子。

        她玩儿了一会儿,就悻悻地放了下面甲,对楚扬撒起了娇。

        “七郎,玉儿也想要面甲,要像你先前戴过的那副一样。”

        “哦?为何?”楚扬把她抱到膝上,颇有兴味地问。

        “因为戴上了它,就能像七郎一样做个大将军啦!”

        “啊?玉儿想做将军呀?为什么呢?”

        瑾瑶握紧了小拳头,铿锵有力道:“因为将军厉害!七郎讲的故事里,将军们都好厉害的!玉儿做了将军,就能保护七郎和宝宝们啦!”

        楚扬大笑出声,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玉儿这样想,七郎很感动。但是将军要打仗、要流血,七郎舍不得玉儿受这样的苦。”

        “哦。”

        瑾瑶不再言语,把面甲当成镜子,自顾自地照了起来。

        察觉到了她的低落,楚扬赶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瑾瑶摇摇头,闷闷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还是想当将军,想保护七郎。”

        楚扬既感动又无奈,斟酌了一下,执起她的手笑道:“玉儿想保护七郎,不是只有做将军一种方式。玉儿同七郎在一起,让七郎感到幸福、踏实、满足,这就是对七郎最好的保护了。”

        瑾瑶似懂非懂地问:“所以保护可以有许多种,每一个让我感到欢喜的人,都在保护我?那,我如果让人感到了欢喜,也是很好地保护了那个人?”

        楚扬含笑点头,“对呀。”

        瑾瑶拍着面甲,满脸惊喜,“啊呀!竟然有这么多人在保护我!我竟然也保护了这么多人!我可真厉害!”

        “嗯”,楚扬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玉儿当然是最厉害的!”

        楚映的生母跟了永初帝十几年,育有一子一女,新朝建立后,得封充容,是“老人”里位份最低的。母亲不得圣心,楚映却倍受永初帝宠爱,赐给她的这处府邸甚至比赐给她弟弟的还要豪华。

        府邸最早的主人是前朝的明华公主,而这明华公主正是穆德音的祖母。

        瑾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她也不会懂得改朝换代、物是人非的那些复杂情怀。她一进门便被府中精妙绝伦的雕栏画柱、独具匠心的园林设计迷住了,惊叹连连。

        她愿意多走多动,楚扬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小心地搀护着她走走停停,温言应和,耐心解说。

        驸马魏宣之见状,便刻意地引着他们多绕了些路,让瑾瑶看个尽兴。

        一行人行至水榭,瑾瑶兴奋地拉住楚扬的衣袖,上前两步,指着湖中随波起伏的风亭,雀跃惊呼:“七郎,快看,亭子漂在水上耶!”

        魏宣之上前解释道:“这是‘两忘亭’,看似亭台,实为画舫,四角以铁索牢牢固着,与堤岸相连。”

        楚扬便问:“可是取了老庄的‘两忘而化其道’之意?”

        魏宣之抚掌笑道:“正是!”

        楚扬若有所思地看着瑾瑶的侧脸,自言自语道:“当忘则忘,确是不会自寻烦恼。”

        瑾瑶听不懂二人言语中的机锋,转头好奇地问楚扬:“两望,是‘我望着你,你望着我’的意思么?”

        魏宣之失笑:“是忘记的‘忘’。”

        瑾瑶恍然大悟:“哦,是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

        楚扬立时握紧了她的手,说道:“两忘是‘忘记忧愁、忘记烦恼’的意思。”

        魏宣之忙跟着补充道:“对对!忘记忧愁、忘记烦恼!待盛夏莲花宴时,七叔再带着七嫂来,上亭赏莲才叫人间乐事,包管什么忧愁烦恼都没有啦!”

        瑾瑶期待地看着楚扬,见他点了头,便抱住他的手臂连呼“七郎真好”。

        魏宣之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眼神中流淌出几分欣慰和释然。

        瑾瑶不会自寻烦恼,别人却未必不会。

        广平侯夫人正与赵玉嘉小声细说着往来宾客的关系谱,转角就看到了沛王一行人,面上的惊愕懊恼收都收不住。

        回廊上,避不过,楚扬受了范江氏和赵玉嘉的礼,挥挥手让她们自便。

        瑾瑶却还记着她们,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奇地问道:“小姐姐,你为什么每次都是同这位夫人在一起?你的夫君呢?”

        赵玉嘉羞愤交加,忍不住落下泪来。

        瑾瑶无措地看向楚扬:“她怎么又哭了?是又不舒服了么”

        楚扬不动声色,温言回道:“嗯,也许她就是又不舒服了吧。”说罢,催促似地唤了一声装模作样委蛇寒暄的魏宣之。

        瑾瑶同赵玉嘉擦肩而过时,怜惜心起,嘱咐道:“小姐姐,你以后再出来一定要让你的夫君陪着呀,不舒服时可以让他抱着你走。”

        这位果然是大梁宫廷里长大的公主啊!就算傻了还能这么精准地插刀!

        魏宣之和陈开不约而同地偷偷瞟了一眼瑾瑶,收回视线时,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同样的敬意。

        楚扬也听得目瞪口呆。

        但他的心早就偏得没边儿了,只觉得瑾瑶单纯善良得不像话,内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同他一起好好护着她才行。

        公主府的园景堪称上雍城一绝,立夏一过,满园芬芳竞相绽放,万紫千红甚是喜人。

        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楚映别出心裁地将女眷的宴席设在了园中,留下正堂给她公公魏仪待客。

        楚扬是楚映的男性长辈,自然不方便去女眷扎堆的地方,遂携瑾瑶去了正堂。

        沛王跟英国公寒暄了没几句,楚映就在婆子丫环的簇拥之下赶了来。

        瑾瑶看到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儿便喜欢得不能自已,直嚷着要摸要抱。

        楚扬面上有些为难,他倒不怕她抱不好,只是看这孩儿生得甚是壮实,怕累着她、伤着她。

        楚映却当楚扬是顾及礼数和孩子,一边说着“不碍事”,一边爽快地让乳母将孩子抱给瑾瑶,手把手地教着她怎么抱。

        楚扬不想扫了瑾瑶的兴,便让夏荷和秋桂替她卸下了配饰。

        瑾瑶照着乳母们教的,郑重而兴奋地抱起宝宝,摇了几下,又忍不住勾了勾小宝宝娇嫩的小手,换来他“咯咯”的笑,更是喜得不能自胜。

        她献宝似地冲着楚扬小声叫道:“七郎快看快看,他冲我笑了呢!”不待他反应,便将宝宝抱向他,“宝宝好软好香,你也抱抱看。”

        楚扬本就觉得她逗弄别家男婴的样子有些伤眼,又存着用别家孩子练手的心思,想也不想就接了过去。

        到手的重量虽然轻如鸿毛,但还是令他心头一沉。

        瑾瑶一边逗弄着楚扬臂弯中的宝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向往地问他:“七郎,我肚子里的宝宝也是这个样子的么?”

        楚扬心里“咯噔”一声,却仍含笑点头应了声“是”。

        瑾瑶立时欢喜起来,偎着他,直说想快点见到宝宝们。

        楚映眼见着自家高大英猛的小叔叔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襁褓,禁不住心中大喜,对瑾瑶也愈发地热情起来。三言两语间,已经开始约起了抓周宴。

        楚扬看在眼里,微微挑了一下嘴角,在面甲的遮挡下,不为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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