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亦何欢Ⅻ

泷川飞鸟确实是来做干眼症检查的，只是也顺便做了个全身体检，因为记挂着“只能活两年”这件事。意外地什么也没查出来——除了各项身体指标都危险地挂在合格边缘这件事，就像他那比看上去至少轻个二十斤的体重一样。干眼症倒是有所进展：病因出来了，是先天性泪腺萎缩。

        “怪不得眼睛总是干得像是要死了。”他喃喃道，把体检报告单对折塞进口袋。他的人工泪液几天就空掉一瓶，牌子的价格相当昂贵，买起来银行出账如流水。幸好他比较有钱，别人的花钱如无底洞，他花钱也如无底洞，只不过含义完全不同。

        他转到前些天打听到的病房，三言两语骗来病历单。那人是北原久雄的同事，目前还没醒，也没检查出来任何异常，只能说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他心里有了定论，离开医院直奔北原藤香就读的公立高中。

        “你好，”他笑容可掬地对门卫说，“麻烦找一下一年级二班的北原藤香……我是她表哥，受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叔的委托，有家事要当面通知她。”

        门卫将信将疑地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不一会儿，那女孩脸色苍白地走了过来；在看见泷川飞鸟的那一瞬间，她明显稍微放松了一些。泷川飞鸟笑着向她招招手，示意她站在门卫视线可及、但又相对来说比较隐蔽，无法被人听到的地方。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北原小姐。”他率先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泷川飞鸟，是当时在场的那位警察。”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抱歉，在你面前出现可能触动了你伤心的回忆。”这句话他发自内心，并且借此稍微理解了一些客套话的必要性，“但是请你相信，虽然我与令弟只是萍水相逢，但我也对那件事情印象深刻。”

        “翔太他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也非常难过。”北原藤香开口，语气相当冷静，“泷川先生，我不知道我弟弟他对您说了些什么，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

        “北原小姐。”泷川飞鸟用学自萩原研二的观察力仔细盯着北原藤香的面部表情，“你真的这样想吗？”

        “……您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北原小姐。我对您和令弟的情谊不抱任何怀疑；但我要说的是其他的事情。”泷川尽可能客观而不带感情地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他的胃在腹腔里烧灼，心脏飞快跳动，“在周三、周五或周六午夜徘徊在这所高中附近，对穿着高中制服、衬衫上同时别着帆船和衔尾蛇勋章的任何一位学生递出一袋普通的跳跳糖，同时说出暗号：‘弹跳力度不够’，再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就会得到这个。”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密封袋、仍然神似跳跳糖的白色晶体：“甜蜜陷阱。”

        少女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但仍然坚持：“不好意思，您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懂。”

        “实际上，在之前，它的另一种获取方法是在周二、周四和周日午夜对穿着令弟就读的初中制服、且别着帆船和衔尾蛇勋章的学生递出跳跳糖并说出暗号。嘛，自从我的调查开始，这条线路就绝迹了。”

        “如果您继续纠缠下去，我就要报警了。”少女的口气很坚决，“就算您是警察、曾经帮助过我弟弟，也是一样的。请不要把我们和这种无稽之谈牵扯在一起！”

        “请您不要担心，北原小姐。‘甜蜜陷阱’……这种药剂的致/瘾性远没有达到觉醒剂的程度，大致也就和普通的烟草相当。”泷川飞鸟继续道，“尽管它对人的神经系统有着相当的迟缓作用。而令弟告诉我的倒数第二句话是：‘他们之中有警察’。”

        “我还没有警校毕业，北原小姐。”他尽可能真诚地说，“我对于警视厅内部的事务暂时还一窍不通；也不关心这件事到底触及了谁的利益。我能看到的是这东西已经夺取了一个初二男孩的性命，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这话应该让降谷零来说。他那张脸最适合讲正论了。

        “……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已经切实掌握了令尊北原久雄在更高浓度、更具毒性的药品上的贩卖的一条线索，”他出示那个仍然躺在医院的卡车司机的照片，“但我需要你的证言；不，当然不是公开的。我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来确保他是否是真的背后那个掌握链条、操纵你和令弟的人；这是您能为我提供的。”

        据他推测，那真正将少年逼上死路的也正是这个；目睹悲剧——熟识的人因为不满足于低浓度、小剂量的药品，从而通过他找到他的父亲，最后迎接在医院中生死不知的昏迷。他一定已经做过反抗，只是他最终失败了。

        不，只论结果，他甚至成功得可悲。我不是胆小鬼。

        北原藤香急促地呼吸着。泷川飞鸟趁热打铁：“一切行动以保护您的安全为优先，北原小姐。这是我的愿望，更是你弟弟的愿望。请您不用担心。”

        少女轻颤睫毛，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声音没有半分颤抖：“您能不能向我保证，无论这件事情的背后是什么，您都不会放弃，泷川先生？”

        “当然。”泷川飞鸟总算松下一口气，“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他大错特错。

        他们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线与线连接在一起的洗衣机。松田和萩原纷纷举起包扎绷带的手，降谷零被赶鸭子上架拆弹。“是momo吧。”诸伏景光说。

        “知道小诸伏你是在活跃气氛啦。”萩原说，转身退出门，“我去疏散群众！”

        “走，我们上楼。”伊达航搭上诸伏景光的肩膀，“会没事的。”

        诸伏景光并不羡慕别人。

        在东京的亲戚家，上学的时候看着其他家庭幸福的孩子；他并不羡慕。他仍然有家人、有朋友：诸伏高明温和可靠而不吝叮嘱，还是小孩子的降谷零活泼爽朗又细心温柔。他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回忆，在电话和难得见面的场合中构筑的亲情和其他场景下的一样坚固；穿插在捕蝉和钓鱼的夏天里，降谷零努力教自己重新说话的记忆没有任何情形可以比拟。他不羡慕别人所拥有的一切：如果有想要的东西，自己拿到手里就是；拿不到就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他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他是诸伏景光。他有着诸伏景光必须做而其他人无法完成的事情；他深知这一点，故不羡慕他人的才能和成就。而因此他更加敬佩他的朋友，敬佩他有着独一无二天赋和经历的朋友们，敬佩他品格高尚正义善良的朋友们。

        他有时会想：如果是其他人，会不会比自己做的更好？处在某个特殊的时间和地点下，如果在场的人不是他的话，会不会做出更好的决定？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因为每一次都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在那里。因此，当外守一挣脱了绳索，转身向着火光滔天的二楼跑去，对于诸伏景光来说，选择只有一个。

        他追了上去，毫无动摇。

        泷川飞鸟刚刚绕过街角，听到的就是直刺耳膜的爆/炸声；那声音直接把他脑子里一直在恐怖地翻滚的其他念头全都炸了出去，只剩下他那五个同期的身影。

        ——不，是四个。他撒腿狂奔，不愿意想缺失的含义：他错过了什么？他又错过了什么？他怎么总是迟到？

        “景光呢？”泷川飞鸟实在控制不住音量。

        循着剩下同期的目光，他甚至不需要听到回答。他敏捷地踏上展开的樱花旗，借力一跃攀上牌匾和二楼，徒手拽开锁死的铝合金窗框——却和背着外守一的诸伏景光错愕对视。电光火石间他反应过来，直接回头朝着空地跳下去翻滚卸力，把安全降落的空挡留给二人。“快跑！”他大声喊，“可能有二次爆/炸！”

        伊达航一把抄起外守一，降谷零拉着诸伏景光，萩原抱起小女孩，松田扯过旗子，几人没命地朝街道另一边冲去。所幸雷声大雨点小，在虚张声势的两声爆响之后，洗衣店只是烧得更加旺盛了些。

        几人对视，一时竟然无话；本来想调侃几句的松田看见泷川飞鸟那不同寻常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外守一，上了年纪的人仿佛又苍老了许多：“让我死吧……”

        “那可不行。”诸伏景光口气轻快地回答，“必须让你活着赎罪呢。”

        泷川飞鸟注视着被反剪双手的外守一：“……这就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

        “嗯。”诸伏景光点头，“我已经报警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燃烧的声音在他们背后不时发出一声噼啪；不是他们不想帮忙灭火，那种火势必须得等到专业的消防员来才行。

        “对不起。”泷川飞鸟紧紧盯着着诸伏景光的眼睛，缓慢地说，“我来晚了。”

        诸伏温和地笑了：“我觉得泷川你来的正好哦。”

        “不，我还是来晚了。”他摇头，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来晚了。绝对不会。”

        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成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绿色的火焰，直在空气里留出幻光的残影；他缓缓扫视在场的所有人，说出的话语像是某种经年的誓言。

        他重复道：“我绝对不会再迟到了。”

        场面上的凝重气氛保持了三秒，然后泷川突然打开手机：“哎——话说松田刚才给我发短信，说你们要在四点之前打扫完浴室和更衣间？现在似乎已经两点半了哦？”

        几人一时不知道该先吐槽此人变脸之快，还是该先对自己可能来不及完成任务而惨遭穿小鞋大惊失色。

        “嘛，没办法。”泷川飞鸟啧啧，“警车已经过来了，如果笔录做得快，我们还有一个小时；虽说我的病假一直请到晚上，但我就勉为其难地舍命陪君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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