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人旷野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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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的代号是贝尔摩德。她对他不错,意思是,她看起来没有任何把他杀死的打算。
“你已经通过了服从性测试。”她耐心地对他说,“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不过没关系,小狗(puppy)。只要你听话就好了。”
他们正站在走廊里,寇修刚去冲了个战斗澡,把身上的血洗掉;贝尔摩德的重心倚在她的一只高跟鞋上。寇修盯着她,一心两用地听着语言和看西比尔的翻译。
“你和我要先去东京。”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金发缠绕在她的手指上,“然后去芝加哥,那里的黑///帮似乎遗忘了我们。”
为什么不直接去美国?
颈环里的电子音很快替他提问。“最近fbi盯得太紧。”贝尔摩德说,“为了配合我,你需要一个相当合法的身份。听懂了吗?”
西比尔转述,并进一步解释:贝尔摩德的公开身份是女演员。由于名声太大,她的团队会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寇修思索:看来日本是这个组织的主要势力驻扎国家,或者之一,至少比美国的控制力强——以至于在那里连身份造假都很容易。
于是他点点头。贝尔摩德微微一笑:“好孩子(goodboy)。想要什么国/籍?”
这都可以选?寇修震撼,朝她微一歪头,表示自己无所谓。两天后他拿到的护照假身份是个姓汪名酱的中国人,西比尔委婉地解释后,寇修感到深切无语——这个女人对于把自己当成狗是有什么奇怪的恶趣味吗?
不过那是后话。按照她的要求,当天晚上,他穿着那套免洗清洁过的单兵套装,被同样一身黑色制服的贝尔摩德带着登上地面。电梯内部没有按钮,合金铁板一块(但他其实有信心动手撬开),贝尔摩德和他站在一起,相距不到五米,竟然看起来相当悠闲放松。
她就不怕我突然袭击?寇修问。西比尔反问:你会吗?
这倒是。他承认,无论怎么考虑,现在都不是个适合满足他强烈好奇心的好时机。
地表的电梯出口建在繁茂的丛林之中,外面是黑夜——他还从未在地下见到任何的钟表设施。他发现自己夜视能力不错,留心记着标志和地点,一路和她走到一大片空地上。那里停着一架直升飞机,机外能看见副油箱;里面并没有驾驶员。他们一前一后登上飞机,寇修自觉地坐上副驾驶,贝尔摩德拿起头盔戴好,仪表盘在她身前亮起。
真是多才多艺。寇修内心感叹,现在当演员的要求都这么高了吗?
西比尔:别开玩笑了。你说不定也会。
真的吗?寇修精神一振,开始全神贯注地盯表盘,发现自己确实懂,颇有些跃跃欲试。
贝尔摩德看他一眼,被逗笑一般扬起唇角:“不行哦,不可以乱碰。”
引擎和螺旋桨的噪音轰鸣响起,如雷鸣,或者山体崩塌,盖过所有声音。在向上加速的过载感中,他们离开地面。寇修尽可能地观察玻璃外,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看起来是一座植被繁茂的岛屿,随着逐渐升高,在夜里显得黑如墨汁的海水包围了它;直升机朝着某个方向飞行。
他本来想通过导航系统或者仪表盘来推测他们的大致位置;结果这两者大抵是经过加密,显示的数据和他所知道的体系完全不同。他费心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于是当机立断地放弃了,改为闭目养神,同时默数自己的心跳数。
在数到第三万零两百二十一次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睁开眼睛。日出的方向在他们的背后,说明行驶的方向是西。晨光熹微。
“醒了吗?”贝尔摩德立刻注意到了,语气不见疲惫,“准备好,我们马上要落地了。”
他们在一座岛上降落,这里是日本许多散落无人岛上的一个;一艘快艇在荒废的码头等着他们,贝尔摩德跳上艇身,继续担任驾驶任务。寇修安静地坐在她旁边,觉得自己像个摆件。
“一会儿我们到东京去,你不要乱跑。”贝尔摩德用对小孩的口吻说,“在我指定的地方呆着就可以;就算出去,也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不然可能会有麻烦哦。”
寇修:……我不会有通缉令吧。
西比尔突然砸了他一堆红色感叹号:紧急情况!我有私人任务委托你。
寇修:那我不可能既不乱跑又能完成你的任务。
西比尔:你想要什么?
寇修:很上道嘛。现在还不知道,欠着吧。
游艇靠岸,天色还未大亮。贝尔摩德穿了件外套,又让寇修把头盔摘下来,把防毒面具换成口罩,减少引人注目的程度。借着并不明朗的黎明的掩护,他们打车到了酒店。不出意料,贝尔摩德把他扔下,自己出去了。
寇修:你们一个个都一点都不担心我跑是吧……说吧,要我干什么?
西比尔:有个炸/弹/犯在定时炸弹上装了遥控装置,准备炸死拆它的爆/处/组警察。
寇修:懂了,你要我去给这个炸/弹/犯打掩护?
西比尔:……我要你去救人。
寇修:?
寇修:这好像和我们的画风不太符合。为什么?既然炸/弹/犯是我们的敌人,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西比尔:……受人所托。我因此监视着全东京的爆/炸/物及其原材料的流动。那个人刚刚把行动计划上传到了带锁的论坛上;我通过一部分爆/炸/物的运转线追查,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寇修丢了个大拇指图片:厉害。那你报警不就结束了?
西比尔:我不能过于引人注目,会暴露;如果采用隐蔽的方法,现在远没到上班时间,传递的信息多半无法得到立即执行,来不及。
寇修:好吧。我该怎么做?
西比尔:他在两个地方都设置了炸/弹,其中一个只是用来打幌子的烟/雾/弹;这就要求你机动性足够强,又能够绕开警方行动。所以我要你去劫持一辆直升机。
寇修:警方的?难度够高啊。
西比尔:警视厅已经接到了报警,保守估计,你还有三十分钟。
寇修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风衣扔到床上,检查自己的制服和更新后的武器和药剂:够狠,不过足够了。给我指路。
=========
警视厅直升机驾驶员在紧急出动的铃声中跳进驾驶舱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狭窄得能一目了然的地方居然藏着人。寇修蜘蛛侠似的扒在直升机内部顶棚,硬是赌赢了驾驶员在头盔控制的视野受限状态下没看到他。直升机起飞,高度稳定后朝着某个方向飞去;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副驾驶头顶,松手下落,砸中之前伸手捂对方的嘴,同时提前准备好的麻醉药剂一针扎进副驾驶员的静脉。
“你——”
驾驶员在出声瞬间就被探手按住嘴;带着头盔、护目镜和防毒面具的人朝他比出噤声的手势。
电子音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来:“不要说话。按照你们的原定路线驾驶。”
对讲的频道里传出声音:“怎么了?”
“……”驾驶员的脸色惨白,但还是在恐吓式的锋利匕首前回答,“没有情况。”
寇修捏着他那用起来格外顺手的战壕匕首,小心地蹲踞在副驾驶上,还要留心副驾驶员不要被他踩到一醒来需要截肢。西比尔早早接手了内部摄像头,断去所有被发现的可能。
“别做小动作。”电子音突然响起,毫无感情,“我知道怎么驾驶;不要浪费自己的性命。”
驾驶员伸到一半的手顿时停了下来。两人之间的安静在仪表、引擎的噪音衬托下显得格外压抑。新年刚过,冬日的晨光显得格外寒冷,红白两色的东京铁塔被拥在一片格外有立体感的云层之中,他们正朝着它的方向飞去。
最终直升机悬停在一栋几十层高的大楼外围。寇修静静地等待着,同时紧盯着驾驶员的动作。对讲机里的声音杂乱地、接二连三地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
“神古镇一号街到三号街的居民都已经完成避难工作……”
“第一现场,处理完毕。解除交通管制……”
西比尔:恭喜,你中奖了。这边是障眼法。你得飞过去了。
寇修:赶得上吗?
西比尔:我没有别人可用。赶不赶得上,就得看你的了。
被处理过的声音冰冷地吩咐:“听指挥,跟过去。快一点。”
“第二现场,浅野别墅区广场,交通管制持续中。至于周边交通管制以外地区,已针对可疑人士以及可疑车辆进行盘问……”
此时最可疑的人士正呆在警视厅直升机的机舱内部。他们面前的公寓高达二十五层,直升机正在顶层处盘旋。
寇修:那我现在该去第几层?指挥一下。
西比尔:二十层。时间估计不足以让你从顶层磨蹭下去。
寇修:那就直接破窗进去,又不难。
“下降高度。”寇修紧紧地盯着在他们面前下掠的层数,“靠近一点。”
“——直升机是怎么回事?那么靠近建筑物会出事故的!”
驾驶员咬牙:这里的人员已经疏散结束,如果必要,他不惜采取机毁人亡的手段——
但那人透过深色护目镜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连续而不迟疑地按下三个按钮。下一秒,他那侧的机舱门豁然打开!
两位驾驶员都身系安全带,但这位不速之客可是自由之身;身处足有百米的高空,外面是猛烈的气流,距离最近的墙体至少有十米远,而对方一刻犹豫都没有,重踏机舱地板,猛然跃出!
这一下冲击几乎把直升机在空中推得颠簸不止;驾驶员下意识地操作关闭舱门、稳定机身,又确认副驾驶还有呼吸,才想起来报告地面:“这里是直升机!刚才有人劫机试图闯入第二现场,现已跳机——”
他眼见着那一身黑色战术装备的人横持匕首在胸前,以柄上的指虎为锋,高级公寓的钢化玻璃在他面前就像一张薄纸般支离破碎;他就像匕首本身,轻而易举地刺穿一切,毫无阻碍地撞进了第二十层。
“——他进入了炸/弹所在楼层!”
=========
队员手里的通讯响了半天,萩原早有准备,拿离耳朵了一小段距离才接通。果然,松田阵平气势汹汹的声音从话筒里冒出来,响彻二十层公寓的中心位置:“你这家伙在上面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拆完下来!”
萩原还有心思和他讲闲话:“喂喂,不要大呼小叫啦。你那边搞定了吗?”
“那种炸弹——”
“——三分钟就足够了,是吧?”萩原接口。
松田嘁了一声,问:“你那边如何?”
“这个三分钟可没办法搞定啊。嘛,我会尽快的;虽然计时装置已经停了,不过总感觉……”他顿了顿,“感觉和飞鸟和我一起遇到的那次很像——”
“你是说除了计时还有遥控装置?”松田本不就轻松的语气更加严峻了起来,“那还拆什么啊?立刻申请撤退,这次又没有人质!”
“话是这么说,”萩原研二盯着显示屏,脑海里思索着线路,“这次也没有人能提供线索了——万一下次是在人流密集的地方,也好有个参考。再说,就算一直放着不管,也总得有人来拆吧——防爆机器人的申请也怪麻烦的。这上面还有五层,强行引爆可说不过去。”
“……你要是胆敢死了——”
“那就只能拜托你报仇了,”萩原研二开玩笑似的,“两人份的哦?”
松田简直要被气笑了,咬牙切齿:“……你学什么不好,学那家伙说胡话?——什么?……是谁?”
松田阵平的那边突然变得嘈杂起来,萩原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喂,研二!”松田的声音重新响起,这一次格外急切,“有一个人闯进了第二十层——从窗户!来者不善,你们小队看情况行事!”
“窗户?就一个人?”萩原怀疑道,“我们这边可是有六个,都是机动队精锐,除非他是——”
他那句“除非他是泷川飞鸟”还没说完,那个全副武装的人就鬼魅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走廊尽头。那人全身都裹在黑色的战术装备之中,奔跃迅疾如风、落地却连脚步声都没有;几十米的距离,他冲过来却仿佛只花了一眨眼的时间。
一个队员反应已经足够快,在他的必经之路堪堪架起防爆盾,被对方借着惯性飞起一脚正中盾中心,连人带盾将近两百公斤硬生生向后倒飞出去近十米远!他停都没停,直奔小队中心——萩原研二而来。萩原卓越的洞悉力使得他在短短几秒时间内把闯入者的特征一览无余:那人的脸上戴着作用不明的防毒面具,护目镜镜片深色,看不清里面;头盔和特种部队似的制服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肌肉并不夸张,但在刚才的那一踢中表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可怕力量,手中匕首刀刃有成年男人一掌长。萩原研二对伤手有一分忌惮——炸/弹比想象中陷阱要多,队里没人能承担他的拆弹责任——然而就这一点迟疑,让他在交手的过程中仅仅架住了对方三拳,就被虚晃一招掀翻在地!
他手里的手机掉落在地,还在响个不停:“喂,研二?发生什么事了?——萩原研二!你要是敢再让我——要是敢——”
电话被那人随手一按,切断了。萩原自认为近身搏斗虽然敌不过松田阵平,但在机动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此刻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在此人面前竟然连一合之敌都算不上。等他反应过来,匕首冰冷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脖子前。他被胁迫着站了起来,后背挨着对方坚硬的战术背心,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在脑后硌着的防毒面具里面闷响。
寇修的心脏狂跳不已,逼近颈环引发警报的极限,靠着多次的深呼吸才勉强平静。他在刚刚转过转角、借着护目镜的远视功能看清这个长发男人的脸的时候,一种股冲破了理智的愤怒就不由分说地冲上头顶,让他把西比尔的命令抛之脑后;不,倒也没有完全扔掉,毕竟西比尔给出的行动指南本来就是“劫持对方队长”。
现在冷静下来,他敏锐地发觉,他对此人的态度不是对着仇敌的——正相反,是一种让他浑身的血都上涌的、恐惧与信赖、狂喜与悲哀,等等一系列能够引发战栗的感情。其中的深刻内涵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单就影响而言,堪称恐怖——自他在手术台上看见无影灯起,十多天来,还从未如此失态过。
幸好不需要他说话。“放下盾牌,退出这栋大楼。”他的颈环发出平板到冷酷的电子音,“快一点,不然……”
他本应该配合地用匕首在对方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没有。他的手很稳,一动都不动。这不是他想要伤害的人。隐约的头痛在他的脑内蔓延,但尚能忍受。
武力威吓与胁迫在短时间内比说服有用的多。五名队员尽管犹疑,但还是在萩原研二的示意下放了盾,以战术撤退队形迅速离开了二十层。寇修松开匕首,插回靴后的刀鞘内,注视着对方,沉默不语。男人比他略矮一些,黑色头发触及肩膀,眼瞳也是黑色的,一副眉目含情的轻浮相,此刻却如临大敌般死死地盯着他。
那个眼神让寇修的心脏又失衡了一下,几乎有痛觉了。他想摘下头盔、目镜和面具,然后问:你认识我吗?我曾经见过你吗?你是我的敌人吗?还是我的搭档呢?或者说都不是,我们只是擦肩路过的关系?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不是叫做什么寇修葡萄酒的那个,而是可以被随意地呼唤的、熟悉的名字,能让我想起来过去的、本身也是我过去一部分的名字,已经被我遗忘的名字。
但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合适的时机。
这时候西比尔理应出场,通过颈环的语音装置快速讲解这一炸/弹的遥控状态以及拆装方法;然而,就在这时,已经不再显示的屏幕中赫然跳动出倒计时数字!
00:06
两人同时盯着炸弹,寇修就要伸手去碰;萩原研二鬼使神差地大喝一声:“别动!那里面有水银杆——我还没来得及拆!”
水银杆是上部安装了铜丝的玻璃管,根据不同的精度设计,倾斜或略一晃动后,内部液汞就会触及到铜丝,从而引发炸/弹/爆/炸。解决炸/弹这一条路是行不通了。
00:05
寇修心思急转,最近的楼梯通道他自己也需要十几秒才能到;而他们面前的炸/弹体量不小,恐怕逃不了。选择只剩下一个;他一把扯住转身要跑的萩原研二,拎起来往肩膀上一丢,一脚踹碎旁边的玻璃窗,纵身一跃!
00:03
萩原研二还没来得及反应——甚至没来得及对本能感到如此熟悉的带人模式唤起一丝联想——就猝不及防地落入风中!二十层的高度足有六七十米,冬天的寒风在他耳边猛烈呼啸,像刀锋一样割得面颊刺痛;对方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飞溅的玻璃碎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和手臂,把他从肩上扯到身前。
强烈的失重感让萩原研二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正在坠落。
00:00
三秒钟,人能够跑出多少距离?
世界顶尖短跑运动员的最高瞬间时速约为十二米每秒。也就是说,如果算上起跑,最最理想的估算,也只有三十米左右。寇修有自信独自一人时能跑出三十米;但在横向没有遮蔽的环境下,显而易见死亡的到来会比他们的脚步快得多。
三秒钟,人能够下落多少距离?
假使初速度为零,不考虑空气阻力,最简单的自由落体计算是:四十五米!算上空气阻力,答案也可以达到惊人的二十米——而这个结果甚至并不需要这个人是博尔特。更别提寇修在带人跃出公寓窗户的那一瞬间,反身踢了窗台一脚;而楼层与楼层之间的钢筋水泥,很好地起到了抵御爆炸的隔离和缓冲作用。
所以,在炸/弹引爆的那一瞬间,被寇修一把用肩背护住、面朝地面的萩原研二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击波的影响。
但现在他要担心的不是炸/弹或者冲击波了;而是重力。
萩原研二本应该感到恐惧。死亡在以每秒十米的速度接近他,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他的生命里还剩下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没回家再去看看父母和姐姐,没喝到伊达航的喜酒,没有再见到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一面,没等到和发现泷川飞鸟的死亡的背后真相,没能和松田阵平一起下班回家。他要像那个家伙一样,没办法遵守约定,时不时就被松田阵平暗戳戳地痛骂;他肯定会念叨个不停的,大概也会很伤心吧。
但刚才他被拎起来的那个动作如此熟悉,仿佛回到了去年盛夏、被泷川飞鸟一把扛起来丢上摩托的时光。黑衣人在空中敏捷地调整姿势,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单手把萩原研二按进怀里,让高过一米八的他被迫体验了一次小鸟依人的滋味;他们肩挨着肩,头朝下向下坠落,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萩原能透过那副深褐色目镜,看见他镜片下的眼睛。
下垂眼。虹膜的颜色被模糊了,无法分辨。左眼下有颗泪痣。熟悉的位置。
失重和脑充血所带来的晕眩感一瞬间摄住了萩原研二。真的是他吗?还是只是错觉?一部分相似的面容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他的确已经死了。有松田的佐证,那张照片绝无伪造可能,现场光是估测的失血量就远远超出了人类能生存的极限。然而,哪怕只是错觉,只是死前的幻象,他还是近乎盲目地感到了一丝安心: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能打败泷川飞鸟,死亡不能,重力当然也不能。
走马灯似的,萩原想起警校里七月的某个周末。他们难得没有案子可查,懒洋洋地瘫在泷川飞鸟的公寓里看电影;泷川飞鸟的选片是黑暗骑士三部曲,为了营造气氛,特意把窗帘拉上看。电影剧情不错,可惜六人前一天晚上上蹿下跳追劫匪,困得不行,在昏暗的客厅里、柔软的沙发上睡成一片,萩原研二不幸被自家竹马一脚蹬到地上,干脆躺平;不知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睛,猛然看见泷川飞鸟半个身体躺在沙发上,剩下一半顺着沙发边缘几乎违反人体构造地柔软地折下来,头发倒竖,幽幽地倒着看电视。在他们交接目光的一刹那,泷川颇为狡黠地朝他挑了挑眉,惟妙惟肖地开口,和屏幕里被倒吊的小丑讲出同一句台词:
“——疯狂,就像万有引力。(madnessislikegravity)”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呢。在狂暴的、向上刮去的烈风中,萩原研二居然笑了出来,在这离死亡最近的几秒之中。他痛痛快快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将要永远带着泷川飞鸟的黑色幽默活下去了——活到死。
寇修当然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笑了;他难道是疯子吗?他心里那团怒火越烧越烈,却不知道对象是谁;但他现在要做的是救人。真难得,他目前为止还只杀过人呢。
好在他在跳下来的一瞬间就想好了自己的退路,只不过是操作上还有待抉择。是破/片/榴/弹,还是液氧罐?如果他没有带人,当然是前者,毕竟他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但碎片嵌进他身体里还好办——指的是他的伤好的比较快的那种好办——要是碎片在他身上弹开、伤到人了呢?
所以他几乎立刻就摘了那个液氧罐抛出去,紧接着摸枪、开保险,冷眼观察距离,在它由于阻力小而落到他们的斜下方位置时一口气打光所有子弹——命中率大概在百分之三十多,他很满意了——那坚固的材料不负其望,颤颤巍巍地开了两道裂纹,随即爆发出大量的光与热!
他成功地人为制造了一场小型爆/炸,提供的动能足以把两人一起横向推进公寓的某一层。寇修开完枪的时候就在半空中硬生生又转了半圈,把自己穿了战术防弹背心的后背留给燃烧的高密度氧气;又弓手和枪一起罩住对方的头部,防止玻璃碎片划伤或撞击损伤。
热浪在他背后炸开,裹挟着两人撞碎最近的玻璃。直面爆/炸的寇修在自己又狠狠地摔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后的几秒钟内果断松手,好让年轻的爆处组警察少在地上滚几圈;他本人则一路掀翻了一大堆办公桌,最后不得已一刀插在地面上几公分,才堪堪在另一块落地玻璃窗前停下。这栋楼底层是商铺和写字楼,办公室里的文书被大风吹得满天乱飞,白纸黑字轰轰烈烈地在房间里飘洒。
他的枪掉了。浑身上下都痛,五脏六腑摔错了位似的,麻木的钝痛。头也痛。但他都没管,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朝着那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长发警察走过去;没戴头盔的萩原研二在他们降落的那一瞬间反应及时地抱头蜷缩,保护自己,但还是被磕的有点脑震荡。他昏昏沉沉地被扒开眼皮看瞳孔,又被试了鼻息;在对方探他的脉搏的时候,他不自觉反手抓住了对方的上臂衣袖,指尖传来的是凯夫拉的触感,不是那件滑面的白风衣或者温暖的毛衣。
那防弹的布料马上就从他手中滑走了。
那个人离开了,走回他刚才爬起来的位置,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所以是错觉吗。萩原研二想。连那惊鸿一瞥的部分面容也像是一场梦境。他想确认一下,最后不抱希望地确认一下,但他的眼皮越发沉重。
紧接着,萩原听见了什么东西。一开始,他以为那是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或者什么的;但不是——
不是电子音,而是低沉的、仿佛不是出自声带而是出自胸膛或者更深的地方的悲声,广阔深沉的呼喊、惊散禽鸟的哀鸣,寥廓、渺远、荒芜,一声响彻海洋、荒漠与旷野的号角,听到的人会想起猛兽在自己的族群被攻击时暴怒与警告的呼号,成兽狩猎归来发现有鬣狗钻入自己洞穴徒留一地血痕的疯狂与痛苦的长啸,野狼受伤后被逐出狼群流浪中孤独与死亡的临终呜咽。让人浑身颤抖,让人痛苦难当,让人感到微不足道,即将死去,从未活过。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一头野兽。
萩原研二在那能够唤起人所有悲伤与寂寥的声音中徒劳地眨了一下眼,心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悲哀呢?
那是他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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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修感到愤怒。火焰在他四肢百骸中燃烧,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初见之时无法遏制的恐惧、悲哀、疯狂和愤怒。那一定是他曾经珍惜的人,珍视的人,宝贵的人。可能是他不会背叛的搭档,可能是他可靠的同伴,可能曾经收留过他,可能为他提供住宿和食物,能让他安稳地睡眠和饱腹。他别无所求;可是似乎并不够。那是他的什么人?他不知道那个词语,他不知道那个能概括一切、而且不止如此的词;他忘记了。即使他知道,他也说不出那个词;他现在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是如此宝贵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如果他没有来的话。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剩下。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悲哀,他的痛苦——全部都朝向他自己;他像个千疮百孔的筛子,把这股洪流过滤掉,把复杂的感受留在自己身上,剩下的恨意全都滚滚流向那个罪魁祸首。他要找到他,他要抓住他,他要他死无全尸,他要他千刀万剐;不够,不够,什么都不够,全部都不够——
“别嚎了!”西比尔大吼,“贝尔摩德在找你!不想被她发现这个人就赶紧回去!”
寇修知道西比尔是在赶他走。但是他停不下来。他太难过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他刚才被那只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抓住,像中了邪一样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他愿意付出他还说不知道的一切代价以留下来。然而,他同时压抑不住地注视着暴露在外的脆弱的颈部——想要撕咬、折断、品尝动脉里富含氧气的、温热的血液,在那个人死去之前,在那个人被别的什么杀掉之前,他先要喝尽他所有的鲜血。就像是野生动物会在绝境之中率先吃掉或咬死幼崽;因为太在乎而又不知道保全的方法,于是不如由自己先在绝望中把珍贵的东西撕碎。
所以他必须离开。如果接着在这里呆下去,他——至少是现在的他,会把他撕成碎片的。
“别哭了。”西比尔轻声说,“快走吧。你没办法停在这里的。”
他发出最后一声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似的呜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问,用血红的图片:那个炸/弹/犯是谁?在哪?
我需要时间破解论坛背后的ip地址。西比尔飞快地解释,那是个地下暗网,非实名制,服务器不在日本国内,另外,就算破解出来,多半也是在网咖。——你记得这个人吗?
西比尔指的是这位刚被他救下来的拆/弹警察。寇修不答反问:你知道他是谁?
他的名字是萩原研二。西比尔说,回答我。你记得他吗?
寇修:……其实不记得。
“不。”西比尔喃喃,“你记得。你真的记得……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天啊,她会怎么想……是件好事——是件好事吗?”
寇修:你能不能用我能听得懂的语言说话。
西比尔没好气地回过神来:听贝尔摩德指挥,先去美国,我保证一有其他消息就通知你;在我的监视下,同一个人翻不起来浪,你不用担心。
寇修沉默半晌:委托你的人是失忆前的我吗?
西比尔:你要这么说也可以。现在听我指路,从这儿打破玻璃,跳下去,区区五楼。这个方向没人蹲守。冲破包围圈也很简单,那些警察的枪不足为惧。然后跟着我的路线走,保证你安然无恙地回到酒店。——再耽误下去,我就不能保证到底是谁先把躺在那边的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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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松田阵平不顾旁人阻拦、一口气冲上五楼时,看到的场景就是宛如一把黑色匕首的背影,在哗啦啦响着、漫天飞舞的文件之中,一拳击碎整面落地窗,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他本想奔到窗边;但显然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的好友更重要一些。他立刻扑过去单膝跪在他身边,检查萩原的生命体征:一切平稳,甚至没有任何明显外伤。
“萩原,”他轻拍竹马的面颊,“你能听到我吗?喂,醒醒!”
萩原研二眼皮微颤,睁眼,又闭眼,又被松田阵平拍醒:“……咦?小阵平?你怎么在这里?”
松田阵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天啊。他想,谢天谢地。他还活着,萩原研二还活着。这简直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奇迹。
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如坠地狱,又重回人间。通讯切断那一刹那,松田阵平就差点冲开身边队员的阻拦、直接冲上二十层;在一个尚未拆除的炸弹旁边遭遇一个目的未知的人的袭击,其危险性可想而知。
可是为什么?那个炸/弹?还是说,他还是引来了不必要的人的注视?那就冲着他来——冲着松田阵平来;是他把萩原研二卷进来了吗?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强行撞开由手臂和盾牌组成的围栏,世界分崩离析的巨响就从他们头顶轰然炸裂——以第二十层为中心,滚滚浓烟和灼烧视网膜的刺眼火光刹那间冲破了人们目能所及的每块玻璃。
那个画面在松田阵平的视角中变成了黑白默片的慢镜头。他看着每一扇窗户被缓慢地掀开、再在窗框关节脱离之前被火焰追上,砖瓦扯裂粉饰太平的墙表涂料,龟裂的纹路来不及蔓延就成了燃料,阳台被冲击掀成石块和碎片,天女散花般坠落;所有的细节都指明一点:没人能在这种规模的爆/炸里生还。
“研二——研二!萩原研二——!”
松田阵平大概在三十秒过去后才发现自己被死死地架住肩膀,声带发出不成调的嘶哑悲鸣。不。不。不。这太过了。他才刚得知那个家伙的死讯不到一个星期——现在他怎么能处理的了双份的哀悼和两簇复仇的怒火。
他们在七岁就认识了,而他们今年都才二十二岁;一起共度的时光是没认识的年份的两倍,他无法想象多年以后数着日子,发现分离的时间已经比他在他身边的日子还多;他还不想这么早就做那个在葬礼上总结他一生的人。轻佻而不失温柔的语气,浮夸实则细腻谨慎的言行,萩原研二是松田阵平话语的停顿,呼吸的空隙,动作的延伸。一起生活太久,一个人就会变成存在的习惯、无法分割的整体。一旦失去,一切都会崩塌;一切都只剩下空白。
他无法想象没有那家伙的人生。
“——跳下来了——”
“——五楼——”
什么。有人在说什么。
“——怎么可能——”
松田阵平似乎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一把夺过对讲机。他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完全哑了;只得咳嗽两声,嘶哑道:“再说一遍。”
“——那个劫匪带着一个人从二十层跳下来了!”盘旋在二十五楼顶的直升机驾驶员急切地说,“他们刚才撞进了第五层——”
松田阵平现在没办法思考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无论是逻辑还是物理规律。这次他没让任何人拦住自己;冒着二次爆炸和建筑坍塌的危险,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正在燃烧的公寓大楼。
而现实没有欺骗他。萩原研二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完好无损。松田阵平愿意为此搭上自己此生的所有运气。
“喂喂,你抓得我好痛。”萩原研二说,“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闭嘴,你个混账。”松田阵平骂道,假装没发现自己已经哽咽,“白痴。自大狂。”
“好过分!”萩原抗议,“我都从来没这么说过你!”
松田阵平深吸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下结论道:“你脑震荡了。”
“……咦?”
短暂昏迷,意识障碍,而且应该确实被砸到了头。当然这些松田阵平都不会说,他只是咽掉所有的担忧,勉强嗤笑一声:“要在平时,你可不会让我知道你都在腹诽些什么。”
紧追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拥了上来,看见萩原研二居然能跟松田插科打诨,都愣了一下——这伤势远比他们估计的要轻。松田阵平松开手,看他们把萩原研二抬上担架,又紧急有序地撤退——在头顶上、相隔十五层,有一整层楼正在大肆燃烧,消防正等待着他们离开公寓以展开灭火工作。
爆炸发生时,萩原研二的组员由于被威胁离开第二十层而在更低的楼层中逃过一劫。今日炸/弹/爆/炸导致的死亡人数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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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后,萩原研二被医生宣告可以出院了。松田阵平抓着临床医生不放:“怎么这么快?不观察一下?”
“急诊头部ct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生拿着x光片冷漠道,“意识障碍、受伤后短时间内记忆错乱或缺失、短暂昏迷、头痛都是轻度脑震荡的典型临床症状,而病人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
实际上,基本恢复是个很委婉的说法——萩原研二吐都没吐一次,也不觉得头晕耳鸣。
“行啦,”他笑道,“回去吧。今天不是正好有快递到吗?”
“你闭嘴。”松田凶巴巴地说,“别以为我忘了——你没穿防爆服的事过几天再和你算账。”
“如果加上那四十公斤,恐怕就没人能扛我下来啦。”萩原研二试图辩解,“而且那个程度的爆炸,防爆服也挡不住什么。顶多能给你留具全尸——”
松田阵平冷冷地打断他:“留具全尸也行。”
他是真生气了。“就算那不说人话的混账家伙,”松田接着咬牙切齿地说,“要是知道自己是那种死法,也多少会说句抱歉吧?你给我好好反思一下!”
输液管的滴答声在他们之间的寂静里流淌。“……抱歉。”萩原研二轻声说,试探性地拍了拍自己竹马的手背,“让小阵平你担心了。”
松田阵平瞪了他半天,颓然地坐在他床边:“什么让我担心……你就不能对自己的命多上点心吗?”
萩原研二立刻顺毛:“下次不会了。对了,你们抓到那个人了吗?”
松田阵平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走:“没有。真是的,搜查一课的家伙是吃白饭的吗?——不是说班长。”
伊达航无奈地从门口走进来:“我听说有人被送进医院,下了班一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说我坏话……”
他两手空空,看得出来的确是急匆匆地赶来的。他问:“那个人真的是从直升机跳进第二十层、又带着萩原跳下来的吗?”
“啊。”松田一脸阴沉,“据萩说,那个人在半空中把什么东西开枪引爆了,把他们直接反方向往上炸进了第五层……胆大包天。”
“那也强过头了。”萩原研二说,“感觉不像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事。”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像谁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最喜欢挑战生命极限、特别经常从高处往下跳、不作死不罢休、还偏偏有这个实力的人。但最不可能的也是他。
“会不会那个劫匪就是炸/弹/犯?”伊达航问。
“绝对不是。”萩原研二说,“跳下去的时候计时器突然重新开始计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先去碰炸/弹……而那里面有水银杆。这个细节就足以说明他根本不熟悉。”
松田阵平问:“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萩原研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他最终说,“他除了威胁我的队员退下去以外,什么都没和我说。”
在脑震荡带来的记忆模糊的后遗症之中,对方的上半张脸和友人的相似性被打上了一个错乱的问号,萩原研二更不敢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泷川飞鸟了——声音的不同倒是可以用变声器解释。如果是,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又如何知道萩原今天会在那里遇到危险?如果不是——有哪个萍水相逢的人会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第一反应是保护另一个人?
伊达航看他俩没事,也不像是有留下什么严重心理阴影的样子,暗地里松了口气。他和二人闲聊一会儿,和松田一起扶萩原研二起来;萩原研二表示自己感觉良好,头不晕眼不花,被松田阵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伊达航给他们拦了车,自己继续回警视厅加班;他一离开,两位爆处组成员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古怪起来。
“你有什么瞒着我。”松田用的是陈述句。
“真的没有啦。”萩原道。他不能给好友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比起从未有过,希望的破灭更加致命。但他会弄明白这件事。
“他真的没跟你说什么?”
“真的。”萩原说,“什么都没说。”他只仰天长啸了大概一分钟。
松田哼了一声,再没说话。他们到公寓门口时,亚马逊购物网站的快递员刚刚抵达。松田阵平签了字,拦住了“需要静养”的萩原研二,自己把纸箱搬进家门。他们拆开它,把被炉在客厅里装好;冰箱里买了橘子,正适合一边懒洋洋地窝着一边吃。
在那天剩余的时间里(直到不得不去睡觉为止),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都呆在被炉里,吃掉了小山一样高的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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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乱跑。”贝尔摩德淡淡地说,“真不听话。坐下。”
寇修慢慢地、心虚地挪到旅店房间床边,坐下。他进来和出去都走的是窗户,房间记录查不到他。
但贝尔摩德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她正盯着手机,神色复杂。屏幕开在短信界面,没有发件人,内容很短:“停用tn,改为planarian。继续观察,实验疑似成功。”
她收起手机:“现在该走了。”
十四个小时后他们降落在美国芝加哥。这一去就是六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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