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故人来

钟小泉这一句出口，自知“失言”，忙后退数步，欲盖弥彰道：“将军率天铁营和孟军驰援王上，如今功成身退，本受民间敬仰，谁人不知？”

        老四斥道：“石头！”

        钟小泉立刻闭嘴，钟灵更是面如土色，缩回了手指，眼窝里蓄了好大一汪泪。

        张攸顿觉有迹可循：“你们认识碧瑶将军？！”

        这语气与其说是不可置信，不如说是大喜过望。

        连宋如玥都没想到，此人如此针对自己，却如此憧憬碧瑶，一时失语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来请碧瑶将军出山。”

        “这不可能。”在场的只剩下老四反应快，斩钉截铁道，“碧瑶将军已然归隐，我们又如何能寻到？”

        张攸兴奋道：“可你们认识碧瑶将军！！”

        “我们不过为碧瑶将军做过马前卒。”老四挖苦道，“你还认识辰恭呢，你知道辰恭现在在哪？”

        张攸张了张嘴，哑了。

        他本想说辰恭就在辰豫边境……可边境线那么长。又听说边境之战有齐和燕干涉，辰恭在哪，真说不好。

        老四冷笑一声。

        “我们为了照顾钟灵，从天铁营请辞。碧瑶将军身份神秘，自然不可能与我们再有来往。现在还是大白天，我劝各位别做梦了。”

        他说着，便要赶人。

        宋如玥恋恋不舍地把眉眼低垂，装了好一会儿失落，才道：“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此处又并非碧瑶将军隐居之地，我们还是走吧，张大人。”

        “等等！”张攸忽然往前一扑，反抓住了钟小泉，一连串地问：“那……你们能否说说碧瑶将军性格如何、喜好如何、芳龄几何？将军是哪里人士，出身何门？！”

        “……”

        屋内不知碧瑶身份的人，只他一个。就连钟灵，连猜带认，也暗自认定了是谁。

        众人不约而同地泛出一阵诡异的沉默。

        “我……我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谁知，打破沉默的却是钟灵，她带着胆怯得恰到好处的啜泣，轻声道：“将军比我大不了几岁，不嫌弃我出身，我当时又怕，将军就把我亲置在帅帐内共眠。将军说话不大客气，人却温和，不让人害怕……”

        宋如玥没想到这小姑娘说瞎话还挺有鼻子有眼的，顿觉自己后继有人，便饶有兴趣地听。

        “只是我私下里觉得，将军……将军好像不大习惯军旅。要是养尊处优的人，能对自己好一点，一直养尊处优下去，就好了。”她瞥了一眼宋如玥，小心地说：“就像……这位姑娘一样……”

        宋如玥：“……”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趁着张攸眼睛里几乎泛起晶莹的泪花，钟灵继续诓他：“将军还很……很勇敢，用自己的经历安慰我……”

        张攸忙问：“什么经历？！”

        “将军杜撰了一个小姑娘，说她少小离家，漂泊在外，一度和我一样无依……”

        宋如玥：“…………”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以此阻止钟灵。结果钟灵没理她，反倒张攸对她怒目而视。

        “嗓子不舒服，”她只好假笑，“你们继续。”

        张攸数落道：“就知道你不喜碧瑶将军。碧瑶将军好歹援过京，你怎么还如此小肚鸡肠！”

        宋如玥：“……”

        老四和钟小泉，连着宋如玥身后的明月，都表情微妙，好像马上就要绷不住笑了，忙咳嗽的咳嗽，喝茶的喝茶，给宋如玥整衣领的整衣领。

        钟灵继续抑扬顿挫，背诗一般：“——可那分明就是将军自己！……我不知道将军从何出来、往何处去，或许她搭救辰台、搭救我，都是随手善举，但实实在在是救了我一命……她还帮我和小叔找了安身之所，我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宋如玥磨了磨牙，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心道：“无以为报，你可还是继续无以为报吧！”

        -

        宋如玥都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

        她最后晕头转向，被明月扶着，在张攸身后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临走，还威胁地点了点钟灵，结果那小姑娘一脸有恃无恐，眼泪都不擦，就冲她扮了个鬼脸。

        是真从人贩子手里缓和回来了，露出本性了。

        宋如玥悲愤。

        而对碧瑶一无所知的张攸，被钟灵说得两眼泪汪汪，走的时候一边抹泪一边叹气，对碧瑶的崇拜更上一层楼，仿佛回去就要写一篇《英雄论》来吹嘘她“英雄气概下的温柔情怀”。

        宋如玥脚底发软，隐约觉得，自己怕不是个假碧瑶。

        直到张攸走后，林荣忽然现了身，却没有笑，而是低声道：“请王妃随我来。”

        他这般正色，多半又是有坏事。

        宋如玥望了望天，只得叹出一口气：“带路。”

        -

        林荣领着宋如玥明月二人，又回到了钟灵那宅子。

        他径直回到正厅。

        正厅里多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嘴里堵着一团布，由钟小泉和老四看着。钟灵知道避嫌，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奉王妃之命，送信过来时，在附近发现了这个人。”林荣道，“刚才张攸在，我就将他押在了柴房。”

        老四道：“这人我们都不曾见过，他是跟着你们来的。”

        宋如玥道：“让他说话。”

        林荣把布拽出来。那人跪倒在宋如玥面前：“王妃！”

        宋如玥看不惯这战战兢兢的样子，幸好不等她开口，此人已经自报了家门：“小人是奉首辅华英之命，前来送信！”

        林荣从他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交宋如玥。

        后者看过，的确是华英笔迹。但信的内容语焉不详：“朝中有政斗，为免波及，请速避。”

        “这信给谁？”宋如玥问。

        “带给……”那人嗫嚅了一会儿，眼见宋如玥眉毛越竖越高，状似要翻脸，才壮着胆子，飞快嗫嚅道：“……带给碧瑶将军。”

        碧瑶将军。又是碧瑶将军。

        他们一个个，究竟怎么知道了这一住处？

        宋如玥沉下脸，厉声问道：“一个张攸死心塌地，一个华英暗通款曲……碧瑶的魅力就那么大？”

        那人以为王妃是怒这个，不敢吭声。

        宋如玥不跟小人物计较，愤而振袖：“去华英府！”

        -

        华英府里弥漫着一股药气，宋如玥闻了直皱眉。

        “华英大人从前性格活泼，自从被谢家谋害落马，身子一直不大好，喝药像吃饭一样。”林荣在宋如玥耳边解释。

        他们是闯进来的，华英自然得了信儿，有一个小丫头过来引路：“请王妃这边走。”

        华英刚喝完药，还在挑挑拣拣地吃草莓，就看见宋如玥了。他笑着起身迎：“王妃。”

        宋如玥本来没想搭理他，只扫了一眼。但他病骨支离，眉目间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竟狠不下这个心了。

        当年大豫的丞相程开，也是这样药不离手，但对她是很好的。

        她按了按手，示意他坐。华英摈退了下人。

        宋如玥对此人印象便又提升了几分，这才赏脸把人家的茶端起来喝：“本宫这有一个人，请首辅大人认一认。”

        林荣把自己捉来那人往华英面前一掼。

        春天还没过尽，春寒也还没散。华英竟被这一阵风激得咳嗽起来，好半天才说出来：“这是臣派去示警碧瑶将军的，怎么……”

        “我看到那封示警的信了。”宋如玥倾身凑近他，面色阴沉，逼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想问，你和张攸为什么认准了同一个地址？”

        华英一怔，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点点距离，笑道：“王妃，您还是执政不久，这些东西……您还不了解呢。”

        宋如玥下意识想眯眼，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虚张声势，硬生生憋回去了。她端着好不容易才端稳的架子，一字一顿道：“愿闻其详。”

        华英想了很久，才道：“王妃当然知道，如今在朝官员，有一些人对王上选妃不置可否，另一些人也无非是在您和碧瑶将军之间争论不休。”

        这事宋如玥知道。

        华英又道：“但后者之中，若谁倾向碧瑶将军，就必然不看好您，若谁倾向您，又必然不会看好碧瑶将军。连臣都有三妻四妾，诸位大人对王上选妃之事如此一分为二……咳咳，您不觉得蹊跷吗？”

        的确不会——宋如玥只一想，便觉得发冷。

        如此幽微。

        但她板住了脸，只是草草点了个头。

        华英继续道：“臣追查此事，从张攸处骗得了那个地址，这尚且不算大事。但臣不知这地址从何而来，继续追查，还发现了辰恭旧党——张攸也似乎只是被人利用。王妃……王妃与碧瑶将军之对立，本不至于势如水火——依臣看，王妃似乎对碧瑶将军也并无恶感。臣猜测，”他将“猜测”二字咬得重重的，“两党之争，只因他们推波助澜。那些或支持王妃、或支持碧瑶将军的人，多半是被这些辰恭旧党煽动。”

        宋如玥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如此一来，虽有王权在上……只需有心人稍加操纵，朝臣分为三派，并非难事。王上并不是手腕铁血之人，内有党争，外有战事，王妃，您说，到时候我大辰行将如何？”

        宋如玥不由得握紧了拳：“所以，你提醒碧瑶也是……”

        “碧瑶将军有良将之才，臣……不愿她涉入党争。”

        华英这一大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宋如玥在他的注视下，几乎要脱口应允“她不会涉入党争”，却咬回了这句话，只道：“碧瑶不曾住在那里，也尚未涉入党争。”

        她又问：“你说的这些，子信知道吗？”

        华英道：“……臣并无实在的证据，还不敢禀明王上。”

        宋如玥一皱眉：“此事事关重大，待他回京，请首辅大人务必细细禀明。”

        华英仍有些犹豫：“可是……”

        宋如玥摇了摇头，痛心疾首：“华大人，你本该早些告诉我们！”

        她不至于焦躁外露，因此还不至于起身来回踱步，只是心里烦闷，将茶杯往桌上一顿，又大叹一声：“你本该早些告诉我们！”

        -

        次日，因寻碧瑶无果，众官员的折子上都不大好看。

        怀疑她公私不分，都是轻的。

        但宋如玥不大理会，只叫明月把这类折子挑出去烧火。她到了信期，有些怕冷。

        明月却忧心，趁着没有旁人，大着胆子问她：“殿下，他们闹得沸反盈天，殿下怎么应对？”

        “我压根懒得应付，”宋如玥趴在桌上，懒洋洋地看着窗外阳光，“他们现在只是因为找不到碧瑶才闹，等子信一回来，碧瑶一出场，功劳再往我本人身上一推……吓都吓得死几个。”

        “可那日华英大人说的……”

        “你担心那个？”宋如玥分了一瞥给她，想了想，道，“我也担心。”

        明月：“……”

        接着，她又听她们家殿下恨恨道：“但辰恭这人，迟早死在我手上！等辰恭死了，我还会怕他搅出来的什么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一个带笑的声音传过来，“怎么我一回来，家里的美娇娘就气成了这样？”

        “王上！”明月知道宋如玥未必肯诉苦，就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先把状告了，“您看看这些！”

        辰静双接过她手上的折子，才看了两眼，眉梢眼角的笑容就不见了。他把折子一摔：“什么混账话！”

        “倒也没什么，那还烧着一炉子呢。用的纸墨都不错，烧着暖身。”宋如玥身上累，便漫不经心地指了指火盆。

        “你别管了，我去说说他们。”辰静双气鼓鼓地往她脸上一亲，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宋如玥一愣：“出去打仗，还有礼物带？”

        “不一样，”辰静双把自己从她身边腻腻歪歪地捋直，才吩咐笙童，“带过来吧。”

        笙童领命，再回来时，果然带着一个——

        不是物件，是个大活人！

        此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穿着一身男装，骨架却纤瘦，不大像个男人。头发也乱蓬蓬的，挡住了半张脸。

        “抬头。”辰静双道。

        那人不甘不愿地抬起头，目光先是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而后扫过宋如玥——又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拽了回去，死死盯住她。

        她和宋如玥懵怔地对视片刻，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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