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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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和萨仁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好聊的,聊了一下午还没个完,甚而萨仁说了一句“想看看夜空”,两人就叫人搬了椅子,跑去屋外望天。
俩小傻子似的。
幸好今天天晴,月亮很亮。萨仁对着月亮点了点下巴:“我的名字,就是月亮的意思。”
宋如玥笑道:“我小时候以为我的名字也同月亮有关,后来发现不是。”
萨仁想了想:“你叫什么来着?”
这原来只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或许是此时太过悠闲自在,宋如玥也不恼、也不作势欲恼,反倒在她手心里乖乖巧巧写了个“玥”字:“宋如玥。玥是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是古书记载的一种神珠。我的兄姊们名字里都有一个王字旁的字。所以我从前以为,那个单纯的‘月’才是我的名字。”
萨仁看她写了这个字,就记下了,握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她道:“我从前以为,在你们的文化里,什么字加了王字旁,就代表着什么之王。你这个字,看起来就像月中之王。”
宋如玥笑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解释道:“王字旁是玉的意思。父皇说,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各个温润如玉,坚强通透。”
萨仁想了想,道:“他应当去还愿了。”
宋如玥颇为意外。
萨仁表面上不端架子,内里却从来自视甚高。因此,如今她哪怕身陷囹圄,也不露卑微。要真是个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人,被宫人搡了一跤,宋如玥根本看都不会看。
谁知她有一天竟能从萨仁嘴里听见一句好话。
还没等她打趣,萨仁已经自以为失言,在岔开话题了:“说起来,你的兄长们,都还好吗?”
当年她在皇宫里,听到过一段宋玠和辰恭争吵的辛秘。
宋如玥打趣她的心思顿时就散了。
大敌当前,宋珪使阴谋诡计杀了宋玠,致使永溪城破,这终究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痛。
可最终死守永溪一月之久的,也是宋珪;落到辰恭手上生死未卜的,也是宋珪。
她连恨都没法去恨。
她只是语气轻忽地讲清因果,叹了口气。
萨仁也没想到是这样惨烈的过程,原本还想提一提宋玠,也只好住了嘴,干巴巴道:“……抱歉。”
“我之前也问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宋如玥道,“扯平了。”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两个人看着月亮,又沉默下来。忽然,萨仁听见自己手边传来一声没能闷住的啜泣。
她大惊,忙侧身去问:“你怎么了?”
“没事,”宋如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得抽噎,“我皇兄……宋玠,陪我看过好多次月亮,我忽然想他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擦都擦不尽。她眼睁睁看着宋玠战死的时候都没怎么流泪,后来再哭也都是为了永溪而哭。今天看着明月,心头才好像被戳了个窟窿,涌出来的血,都成了热泪。
她自己在眼眶上狠狠抹了两把,刚要抬头收泪,只听见丁零当啷一串脆响,自己就被人抱在了怀里。
和辰静双的怀抱不同,这个怀抱更柔软,腰肢更细,一揽而已。
她喃喃道:“没事,我……没——”
打断她的,是肩头传来的,泪水扑簌的震颤。
——是啊,萨仁因亲族内斗而流落他乡,那些与她亲厚的族人呢?她说她是“站错了队”,曾经和她并肩而站的人们呢?
宋如玥只能也沉默地回抱住她。
-
萨仁见好就收,很快止了泪,还把宋如玥推开了。
宋如玥配合地炸了毛:“你真是……你忘恩负义!”
萨仁眼窝里还带着泪痕,嘲笑她:“分明是你哭,你又来骂我?”
宋如玥气结,抬手拍了拍自己肩膀:“我这衣服是自己湿的吗!”
“不然呢?”萨仁理直气壮,“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什么苦没吃过,我会哭?!”
宋如玥气得舔牙,恨不能扑上去咬她一口。
-
——这番打闹,被传回到了辰静双耳中。
他眉间原本积着今天的郁郁之色,却被几句话一扫而空,好像被月光照亮了。他听到他的小姑娘受气,没说要替她出头,只是轻柔地一笑:“青璋才不肯吃亏,萨仁要遭殃了。”
暗卫继续禀道:“我们奉命保护王妃的时候,被王妃身边的人察觉了。不是那位林荣轮值,险些起了冲突。”
辰静双一愣,又道:“不碍事,她应当知道。我也与她提过。她手下人既然不愿意……你们先撤回来吧。”
那是出京前,他听见天铁营内关于宋如玥的称呼并不统一。他不介意他们继续称宋如玥为“殿下”,但深怕他们之间龃龉越来越大,最终不可挽回。
“是。”那暗卫退下了。
-
果然如辰静双所料,这么会功夫,宋如玥和萨仁已经打成了一团。
宋如玥几个月不舍昼夜地练习,好歹见了成效,和萨仁这位从小在外头摔打的主儿打了个平手,尤其仗着自己手脚自由,占尽上风。萨仁也不信自己能放倒两个草原男人的身手,只因区区一具镣铐,就放不倒这么个娇生惯养的臭丫头了,绝不肯认输。
两人最后都筋疲力尽,萨仁卖了个破绽,宋如玥对自己没什么怜惜,却怕铁链伤了她,匆忙收了力,结果被萨仁用四肢躯体紧紧锁死在了地上,手脚都动不了了。
“还是我赢了吧!”萨仁兴高采烈,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说,“我这月亮,是高高在天……野生的月亮!你这个月亮呢,就是家养的,精雕细琢,好好在吹不着风雨的地方待着才是!”
宋如玥反抗几下,无果,消停了一会儿。萨仁见她不挣扎了,手劲便一松懈,结果被她奋力翻起手腕,造了反!
这一回,萨仁支绌,翻不了盘了。
宋如玥这才反击她:“呸!我这个月亮,也不是弱不禁风,何惧风雨!你那月亮远在天边,既怕天狗,又连一亩三分地都照不亮,算什么好月亮!”
萨仁:“……狡猾!”
宋如玥:“愚蠢!”
现如今民间稚子都不这么吵架了,就这两位,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
萨仁:“你这么狡猾,当年我叫你小心辰恭,你小心了吗?!”
宋如玥:“你何时——!”
她自己猝不及防停了调子。
是的,萨仁当年提醒过她。她还去问了宋玠,只得了“辰恭此人性情偏激、性格极端”的评价,和一句“决不可招惹他”的警告。
宋如玥猛地抓住她,指甲都险些抓劈了。她好像刹那间被什么魔鬼附了身,目光紧紧追着萨仁惊讶的瞳孔:“你当年……究竟怎么知道的?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辰恭要谋反?可你那个时候说是在皇宫内听到的,你不是从西夷王那里听到的?!”
萨仁有些不自在——谁被别人这样盯着,都会有些不自在:“我并不知道他要造反,是……千秋节夜里,你遇刺,我次日奉旨入宫探望。你们皇宫太大,我迷了路,听见辰恭在和一个叫启王的人吵架,启王指责辰恭对你下手,辰恭却说你挡了他们的路,还说自己要立世子,叫启王‘管好自己的妹妹’……嗯,我记得他还拿你之前遇刺的事威胁了启王……但那就是我不知道的事了。”
“我挡了‘他们’的路……”宋如玥声音干涩,“那时候我刚求父王指了婚,我挡了辰恭和谁们的路?”
为指婚一事,她死了数次,次次死不瞑目。冷铁洞穿心脏的寒冷和痛楚、血液流失的无力和眩晕,一回想起来,都好像还在昨天!
可是直到她离开永溪,也没有证据就是辰恭动了手。
听宋玠的意思,千秋节夜里,才是辰恭第一次对她动手……那么杀她数次的,便是辰恭身边的那个“他们”了!
谁知萨仁一耸肩:“我听着,像是他和启王。”
宋如玥往后一顿,险些没站稳。
可马上,她双手揪住了萨仁衣襟,蓦然干吼:“萨仁!你不懂不要乱说,启王是我皇兄!从小他对我庇佑良多,我又不懂政事,怎么会挡了他的路?!”
萨仁完全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激动,莫名其妙道:“就算他是你皇兄,他也没对你下手啊?”
这一句话,叫回了宋如玥九天之外的神魂。
她手足无措地把三魂七魄塞回躯壳,茫然撒开手,晃晃地朝屋内走去:“明月……”
明月忙上前。
“皇兄身先士卒,最终战死永溪城墙,这是真的吧?”
“是,殿下。”
“皇兄从小厚待我,各处奇珍异宝,从来都是他让着我,我宫里从没有缺过,这是你亲眼所见吧?”
“是,殿下。”
“皇兄……皇兄温柔体贴,我在宫中长大,不可能毫无委屈,次次都是皇兄安慰我;我不方便出面责骂的宫人,个个都是他替我责罚……皇兄最疼我,这是宫人们有目共睹的吧?”
“……是,殿下。殿下,启王殿下已经——”
“——你们私下里说过,皇兄太宠爱我,生怕我成了个飞扬跋扈的主儿,我听不懂‘飞扬跋扈’,去问了皇兄,皇兄还以为我忽然用起功来,欣慰无比,那几日走路都是踮着脚走的,这是……也是真的吧?”
“是。但是殿下,逝者已逝,多思何益!”
宋如玥没听她的。她眼里猛然涌出泪花,转身冲着好几步外的萨仁大喊:“皇兄待我如此好,不准你无端诬蔑!辰恭诡计多端,连我父皇都一度被他蒙蔽,谁知道他有多少盟友?!你们西——西凌人,谁知道是不是听岔了话、会错了意!”
她“砰”地把门甩上了。
望凤台顿时寂静一片,连细风打着旋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萨仁:“……?”
她扭头去问宫人:“你们王妃娘娘……素日都是这么个狗脾气?”
宫人们训练有素,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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