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黎

可是，可是。

        辰静双终究没能成行。

        笙童正清点着出行所需，心有余悸，忽然被郭琦从背后叫住了。

        郭琦脸色煞白，好像笙童不是在清点辰王车驾，而是在翻找一车能崩山裂石的火药：“你这是在做什么？”

        笙童忙得脚不沾地，又因夜色中看不清脸色，随口道：“殿下要启程去接回王妃，我在清点车驾。郭将军来得正好，殿下还要点两千将士随行保护，请郭将军也去准备吧。”——他一拍脑门，面露为难之色，“对了对了，郭将军……殿下罚张湘也是一时气急，若真结结实实五十棍下去打死了，殿下恐怕又要后悔。还怕碧瑶将军计较。请郭将军去跟下面人说说，好歹打轻些吧？”

        郭琦叹道：“我知道，已经叫人转告去了。”

        他说完，愁眉不展地闭了嘴，抬头看着那高大华贵的车驾。

        笙童疑惑：“郭将军？”

        郭琦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脸色却更白了：“笙童，大家都说你好心，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笙童愈发疑惑：“将军请讲。”

        郭琦的声音揉在嘴里，几乎碎不可闻。

        “我要去向王上回禀军情，但这军情的内容……你我方才的对话，可否请你当做没发生过，不要告诉第三人知晓？我不知你在清点什么，更不知王上行程，是直接入帐内报信的，可否？”

        笙童皱了皱眉，遣退其余下人，忍不住问：“郭将军，究竟是什么军情？”

        郭琦吞了口唾沫，恐惧地看了看王帐，压低了声音。

        “齐军……齐军那边传来了一股流言，说是咱们殿下必定为了王妃出营，这是偏袒后妃，国将不国。我也是偶然听身边士卒们说起，才——王妃那般行事，这流言已经惹得军心动荡，我不敢不禀明王上。”

        笙童听得望天，哑口无言，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向他作了个揖：“——我自然知道轻重。请将军稍候。”

        笙童进去通报的时候，辰静双正站在桌案旁边，茫然地半抬起头。

        他看似面无表情，可是笙童看见他微微用力皱着眉头上方一点的皮肤，就好像又看见了年幼时竭力忍哭的一个小世子。帐内的陈设都被他亲自恢复了原样，舆图仍在桌上铺陈河山，可是，上面再也没有两颗比肩的小石头了。

        笙童有些不忍。他曾经发愿，要在自己身上，为辰静双保留一些继位以前的温良习性。现在想来还是天真，为政者不能仁，他们这些跟在为政者身边的人，原来也要有一副铁石心肠。

        他愣了片刻，辰静双有些不耐，可也不想开口说话，没问出口，只是凝眉看他。笙童暗叹口气，低声道：“郭将军求见殿下。”

        辰静双疲倦地闭了闭眼，转身擦了擦眼眶，收起委屈，才一点头。

        笙童便悬着心，又去外面迎郭琦。他没敢退出去，胆战心惊地旁听完了，抬头一瞄辰静双，又在出神。

        只是长久的寂静，终于也叫辰王殿下反应了过来。他松了口气似的，可那口气带走了他的精气神，使他凭空蔫了十岁，唯有脊背依然挺直，肩膀依然平正，像是被人钉在了王座上。

        伴着松出去的那口气，辰静双道：“那便罢了。”他呆了呆，又问：“还有事吗？”

        笙童对身边人狂使眼色。

        郭琦忙道：“末将告退。”

        -

        这功夫，宋如玥已经带着一支轻骑，赶到了黎国。

        黎国是辰燕边境上的一座小国，占地不足一城，百姓不足十户。这类小国也为数不少，只因当年的受封者只是领了虚高的爵位，当权者却不想再裂土分封——如今，也是风雨飘摇的多，安居一隅的少。黎国距离断水关不过三四个时辰，难得不在辰燕之间的要道要塞上，才幸存至今。

        此地风景极美，更难得地势低凹，四季温暖如春，是南地少见的秀丽之国。尤其此时正是花季，还未入境，便有扑面的花香。

        ——而且，还不止如此。

        过了城墙，高央忍不住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犹豫着看向宋如玥：“王妃，这花香……仿佛有些熟悉。”

        宋如玥道：“此地春夏与永溪气候相似，听说你在御花园当过差，无怪觉得花香熟悉。”

        顿了顿，又道：“当年辰子信为我复刻出御花园旧香，就是在黎国进购了大量的花。——张湘应该也快回来了，可惜一时半会的，也不能到黎国来复命。”

        高央笑道：“辰王殿下前呼后拥，能有什么闪失，叫殿下这样惦记？”

        宋如玥便瞥了他一眼，笑道：“一看高央就是个没成亲的。温香软玉，哪能不惦记？”

        温香软玉……宋如玥用这个词胡诌辰王，天铁营众人都已经习惯了，只去笑话高央。高央涨红了脸，狡辩不得，反被诈出有个心仪之人来。他又觉得自己这心思不合时宜，慌慌去看宋如玥，谁知只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未收的笑意，眼神已经放远了。

        高央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

        他们这一些人入境，对黎国倒是个新鲜事。只是这世外桃源里的人总是少点心眼，都在远处无遮无拦地看热闹。黎国国君也显得疏于礼节，这时候才出来迎接，也没有轿辇，前后不过十人，简直是一路小跑着出来了，后面的仪仗都跟不上他。

        宋如玥已经调整了表情，含笑看着黎国国君。

        这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壮年人，冕琉被自己跑得东倒西歪，一边跑还一边还怪不习惯地抬手顺了顺，随手又揪了揪肩膀附近的衣服。他见着宋如玥就笑了，高喊：“可是安乐殿下吗？！”

        众人都不料他这么热切。

        宋如玥也颇意外，只上前两步，没离开天铁营的保护范围，笑道：“不敢当国主‘殿下’二字，叨扰了。”

        说话间，黎国国君已经跑到了近前，满脸欣慰地打量着她：“上次见殿下，还是个小丫头，如今都出落得这样动人了，不错！殿下这鼻梁挺直，真是跟先皇一模一样！”

        宋如玥道：“我只听说黎国国君十六年前在永溪受封，不想那时已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黎国国君笑着摆了摆手：“殿下不用这么客气，我未受封时，还见过你皇姐和两个皇兄呢！还有广成王，也对我多加照拂。只是后来可惜，我虽想护驾救国，终究有心无力……”

        他的笑容蔫了，叹了口气，扭头避开了宋如玥的目光，只问：“殿下可有广成王的消息？”

        宋如玥道：“我也只见过皇叔一面。但皇叔终究过惯了江湖日子……又自行离去了。”

        黎国国君点了点头：“这果真是他。”

        又拍着脑门，恍然道：“看我！只顾着叙旧了。请殿下随我到王宫内歇下吧。”

        -

        若说起来，永溪的王府都比这黎国的王宫大。只是黎王殷勤，将宋如玥住所布置得舒适精巧，甚至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过是两三日……”

        “小姑娘嘛！马虎不得！”黎王亲自瞪她，“殿下不知道，要是将就了殿下，我哪还有脸去见先皇和广成王！”

        他口口声声间，仿佛受过二人大恩，宋如玥好奇道：“殿下似乎与父皇和皇叔交情深厚？”

        “那也谈不上。”黎王道，“只是先皇曾拿我当晚辈照顾，而我赴任时经过辰国，还被辰恭为难，幸得广成王出面阻拦。他们未必记得我，只是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得。前些日子收到启王殿下密信……一方面是欣慰，终究……另一方面，也是终于能报恩，松了一口气。”

        宋如玥点了点头：“殿下可知，皇兄什么时候到？”

        “约莫也快了。”黎王看了看天色，“我记得启王殿下从小就彬彬有礼，不会深夜造访。眼见着日头要往下落了，殿下应该不会等他太久。——欸！”

        宫门外头探进来一个小脑袋，这小姑娘看着绝不超过四岁，粉雕玉琢，发间没戴珠玉，簪着满头的花，粉粉白白的，煞是好看。

        她两手扒在宫门上，鼓着一边脸颊，认真地看着宋如玥。

        黎王：“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他一边去把她抱了起来：“阿云呢？”

        小姑娘歪着头，一开口就像个小大人。

        “我让她别跟着。父王，这就是安乐殿下吗？”

        黎王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不得无礼。”又对宋如玥笑道：“殿下见笑了，这是我女儿，王明清。”

        宋如玥见她可爱，也笑了，忙免了她行礼，又想了想，让高央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支白玉花簪，在她头上一比量，又觉得不好，见她今日穿的衣服也嫩，便叫换了一朵芙蓉玉的玫瑰佩，这才点了头。

        黎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宋如玥笑，“我这一趟出行，以辰王妃的身份示人，总少不了珠玉装饰，带了一路，怪麻烦的，早不想要了。但终归是好东西，扔了又可惜。我们清儿正好佩着好看，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说着，干脆又把小姑娘抱下来，蹲下身，一股脑地往她身上比量。王明清虽然爹疼娘宠，但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一时看傻了，忙挡着她的手：“殿下，沉……”

        高央乐了，向黎王解释道：“我们殿下打小盼着有个妹妹，见了郡主，这是喜欢。”

        黎王红了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些东西贵重，这怎么能收？”

        宋如玥头也不抬，道：“殿下不知道，殿下对我却是有恩的。若非殿下，我每每梦回，还不知要如何思念故土、以泪洗面呢。”

        这话说得黎王一头雾水：“？”

        王明清已经被打扮得金光闪闪，不知所措地往后退：“父王……”

        黎王定睛一瞧，见宋如玥也有数，她身上的都是些轻盈的玩意儿，真正沉甸甸的都被装在盒子里，由天铁营捧着，才放了半个心：“殿下是好意，莫怕。”

        宋如玥奇道：“我倒有过一个妹妹，待她还更好些，怎么今日才略出了手，你就被我吓跑了？”

        高央哭笑不得：“辰郡主当时都十五六岁的年纪了，接人待物自有方法，殿下，这丫头还小呢，您且缓一缓。”

        他扶了宋如玥起来，后者定睛瞅了瞅王明清，笑道：“也是。”

        说着，不觉叹了口气。

        说来，她未必是那样大手大脚的人，只是进了黎国，不料依然见不着宋玠，始终定不下心。方才那么逗着那丫头，手里有些事做，心绪才稍平些。这一起身，闲下来，又心慌了。

        谁知就有人含着笑意，朗声道：“我们家安乐，这是把幼时本王怎么待她的，全忘干净了。黎王殿下莫怕，这可不是我宋家待人之礼。”

        那人踏着夕阳斜晖，施然而来，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正巧在胸口敲定，恍如个浊世佳公子、翩翩美郎君。

        他对宋如玥笑骂：“以为谁都像你那样胆大么？混账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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