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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头天晚上下过霜,大早上又来了一遭雾,天地间苍苍茫茫一片,街上别说没人,连个雀子都见不着飞。

        可城西这条巷子却是不同,每家每户门口都支起一大炉子,开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冒泡,几个壮汉推着巨大的木桶来来回回地走,将烧好的热水灌进桶里,然后疾步往前巷跑去。

        送走一锅,墙角的老汉又往锅子里掺水,在烟熏火燎中咧开一口烂牙,高声问。

        “方姑娘,俺今天上午已经烧了十锅了,你倒是记上没有?”

        “记上了记上了,给主子办事,还能少了你们的?”

        绿色对襟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她个子不高,瞧着不过十四五岁,踩在一张小条凳上,居高临下地看人,很有一番神气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老汉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抹掉眼底被熏出来的那行浊泪,继续烧火。谁知地面忽然传来震动,摇摇晃晃几下,惊动了屋子里的小孩儿,奶娃娃在里头呜呜大哭起来。

        那场地震已经过去了三日,还不时有余震,但也只是故作声势地晃荡两下,吓不着大人。

        老汉叹一口气,从屋里抱出孙子,轻轻拍两下后背安抚,眨巴两下眼睛逗他一逗。

        玩闹间,车轱辘声又响起,壮汉推着木桶而来。

        水开了。老汉低头瞧了眼,伸手招呼住大汉,点头哈腰道:“爷,水好了。”

        大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水倒进桶里,推车走了。

        雾气氤氲中,老汉一边望着那影儿,一边拍着怀里的孙子,低声喃喃:“你啊你,下辈子命好就投胎当个主子吧。”

        这话传到绿衣小姑娘的耳朵里,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讥讽:“想得美。”

        三天前的地震不大,却不巧震塌了七皇子府上的温泉,这可是天大的事儿。七皇子林宴西天生病弱,传说中三步一咳血五步一闭气,老皇帝瞧着这儿子废物得紧,放在眼皮子底下也闹心,干脆早早打发到封地,为的就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七皇子初来渝地之时就有筹谋,将宅子建在一处泉眼上,府中流觞曲水用的都是温热的泉水,好帮他度过这要命的冬天。如今泉眼塌了,主子身体要紧,只好发动百姓烧水灌入府中池子。这事儿谁见了都要念叨一句铺张,可七皇子林宴西为人大方,每一锅开水补贴十文,硬生生用钱堵住了悠悠众口。

        是以寒冬腊月之际,渝州城里唯独七皇子府温暖如春,府中草木不辨年月,纷纷抖开了花朵,流水氤氲香气缠绕,颇有人间仙境之感。

        府上的婆子站在门口,招呼完了送水的大汉,又迎来了一顶顶花苞似的软轿,这是城中云春楼的伶人,定日来府上吹拉弹唱给林宴西解闷儿的。

        “姑娘们,这边请吧。”婆子笑开一张脸,热热闹闹把姑娘们迎进去,“今儿个天冷,我瞧着主子心情不大好,头一首就来个春意闹吧。”

        为首的李红宜弹得一手好琵琶,是府上的常客了,年轻貌美,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被众人簇拥着往前,她眼睛一吊,似乎在寻找什么。

        婆子瞧她一眼,解意地道:“方丫头今日不在府上,到巷子口收水去了。”

        这方丫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绿色对襟的姑娘,林宴西早几年从流民堆里捡来的,放在府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惯着,日渐无法无天起来。也不知是吃味儿还是怎么,平日里处处和李红宜作对,一张小嘴没个好话。

        听到这儿,李红宜放下心,温温柔柔地说:“妹妹还小,有些不懂事也正常。”

        婆子叹一口气:“瞧我们这府上冷冷清清,主子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说着,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李红宜,欲言又止。

        出身是卑贱了些,不过模样倒还算可爱,主子似乎也不讨厌她,要是能收进府里做个通房,等几年生下孩子再抬个妾,也不是不可以。不像京城那些个娇小姐,一听说是病秧子林宴西,死活不肯嫁过来,私底下说是怕守活寡。就连和林宴西指腹为婚的郭家嫡女也在前几年寻了个由头上无念山学禅去了。婆子边想边叹,一群晦气的东西。

        渝州有什么不好,天高皇帝远的,不像京中的夫人小姐们规矩缠身,活得多自由自在。

        李红宜被看得脸红,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眼睛跟着自己的步子往前挪。

        别说是她,就是身后这一大群人,无不是奔着当七皇子的知心人而来,要是真能进这府上,可不是几辈子都不用愁了么?更何况就七皇子那模样的,天底下又能找出几个?这桩买卖横看竖看都再划算不过。

        谈话间,人已经到了门口,老远就闻见一股子草药的苦气,这会儿更浓郁了些。婆子伸手在雕花门板上轻磕两下,道一声来了,而后开了门。

        府上已经够暖和,这屋子竟比外头还要热上许多,姑娘们纷纷在门口卸了冬衣,搭在外头的檀木架上,娉娉袅袅地走了进去。

        片刻后,一曲春意闹奏起来,驱散了残留在屋子里的寂寞之意。

        层层暖被之下的林宴西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连眼睛也没有睁,一张脸隐在纱幕后,苍白胜雪,看不清神情。

        一曲未了,林宴西叫了停,众人沉默之际,外头有人叫门,看来是卧床而居久了,真让这七皇子养成了以足音辨人的本领。

        侍卫追云着一身玄衣走进来,大概是怕身上的寒气惊扰到殿下,站着不敢走近,只听他低声道:“京中来人了。”

        “谁来的。”林宴西问。

        “薛公公。”

        林宴西一时沉默,而后答:“叫人好生接待,我这就去。”

        “不必了。”只听吱呀一声,老太监将身子探进来,也没个行礼的意思,伸手接过小太监手中的拂尘,捏着嗓子道:“奴才前来就是传个旨意,还赶着回京。陛下口谕,命七皇子林宴西带兵一千潜入越城。记住,要先于太子。”

        这薛公公自幼跟在老皇帝身边,地位极高,一般事儿可劳驾不动他。

        林宴西终于从床上起身,站起来看着对方,他身子骨弱,站得也不十分直,像一柄欲折的剑。可这柄剑上偏偏篆有世上最精美的铭文,不似凡间造物。世人大可以说七皇子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但无法否认这张脸带来的震撼。

        他语意缓缓:“薛公公瞧瞧我,是能上战场的料吗?”咳嗽两声,他又续道:“越城这块儿地,太子殿下亲自带兵攻了三年,如今总算到了破城之际,父皇是要我去抢功劳?情何以堪呐。”

        薛公公也不指望这废物能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干脆道明:“越国公主柳月偏你可听过?此行并非要你去抢攻城之功,你只需将柳月偏带出,密押回京城即可。”

        林宴西目光流转,“柳月偏?我没听过。”他用目光向李红宜询问:“红宜姑娘,你可知这是谁?”

        李红宜哪见过这阵仗,结结巴巴地吐字:“据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哦?”林宴西嘴角有了些笑意,怪不得太子林觅山主动请缨去攻打那么个苦寒之地,竟是为了女人,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看来,老皇帝也欲横插一刀,企图先一步将柳月偏收入囊中。

        “七殿下,这件事办好了,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准你回京住着了。”薛公公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恩赐。

        林宴西沉默着,一双眼望着门外,似乎在看枝头刚开好的桃花。

        “殿下可是要抗旨?”

        终于,林宴西抬了头,笑着迎上对方的目光,“请父皇放心,不出十日,柳月偏便会全须全尾进宫。”

        老太监手中拂尘轻轻一扫,叹道:“殿下,圣上总归是记得你的。”说完,他一字一顿地警告屋里的伶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想你们很清楚。”

        伶人们声音呐呐,吓得连应承话都说不分明。

        “不过是群没见过世面的。”林宴西低声道,“出去吧。”

        伶人们鱼贯而出,薛公公却也不想同这个药罐子多待,交待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用膳时分,小方姑娘也回了府,撅着嘴帮林宴西布菜,时不时白一眼角落里弹琵琶的李红宜。

        “主子,越国多冷啊,我听说这时候正是冰天雪地,这不是要你的命吗?!”

        林宴西摇头,挥手道:“你下去,叫追云进来。”

        “我不走,我不要你去!”小姑娘喊道。要是搁别人这么无礼,早挨棍子了,可方桃儿是林宴西打小养在身边的,骄纵惯了。

        林宴西没再说话,抬腿走了出去,方桃儿想跟,却被眼疾手快的婆子拉住了,“死丫头,长点眼力吧你!”

        出门寻来追云,二人在桃花树底下温了壶酒,林宴西指尖蘸酒在桌上落下两个点。

        “这是渝州,这是越国,快马加鞭,三日可达。”

        “殿下。奔赴越国不难,悄无声息潜入越国也不难”

        “难的是这个柳月偏。”林宴西道。说着,一瓣桃花从枝头坠落,正好砸在林宴西手背。

        越国都城近郊。

        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战士们冻得身上连热气儿都没有了,疲惫弥漫在每个人的脸上。三年前开拔那天,他们未曾想过攻打一个边陲小国竟耗费这许多时日,这苍茫大山也成为了无数弟兄的埋骨地。

        明明已是唾手可得,但那道攻城的旨意迟迟未下,还要在冰天雪地中等待多久?谁也不知道。年关将至,这未知的归途像利剑悬在战士们头顶,令人心冷令人胆寒。

        中军帐内,大齐太子林觅山端坐于案头,手底下是一张陈旧的行军图,看着看着,他手指轻轻一拨,一枚扳指应声而掉,落到地图上,来回晃荡几下,正好圈住了越国皇宫的位置。

        越国都城已被围半月,城中早就弹尽粮绝,然而越人刚烈,誓与国家共进退,丝毫没有开门投降的意思。想到此,林觅山心中一阵烦躁,不是他不想攻城,两个月前京中传来旨意,说攻城须得等待陛下亲旨,可如今事到临头,却怎么也等不来那道要命的军令。

        帐外的风又大了些,吹得帐子呜呜作响,林觅山饮一口杯中烈酒,掏出怀里那卷不大的画轴。

        画轴展开,一张美人脸映入眼帘,看得出画师已竭尽全力,可面对这张脸时,再高明的画师也会觉得自己落下的每一笔都是败笔。画中美人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1,说不出的漠然却又说不出的风情。

        这就是柳月偏,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

        林觅山幼时偶然见过她一面,未曾有什么交集,然美人入梦数载,硬是成了他的念想、他内心深处的固执。多次求娶无果,三年前他实在抵不住相思煎熬,亲自披挂上阵,打定主意要把柳月偏给抢回来。现在分明近在咫尺,又叫他如何能等?!

        砰!他一拳捶打在案上,茶杯砚台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后头的小妾吓个不轻,但还是哆哆嗦嗦上前,伸手为他捏一捏肩膀。

        “殿下,梅烟给你唱个曲儿吧。”

        林觅山转头看她一眼,没出声。

        小妾以为他默许,清清嗓子哼出婉转的小调。

        “滚出去!”林觅山忍无可忍,“全都给我滚出去!”

        印象中自己的夫君向来是谨言慎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未见他如此失控过,钟梅烟眼圈发红,抹着泪儿出去。

        林觅山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一口气。等迎回柳月偏,他也要学那些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把府里的通房小妾全都给遣散了。念及此,他嘴角有了些笑意,想着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女人抵抗得住他这样的深情厚谊,柳月偏也不例外。

        到时候琴瑟和鸣,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就在林觅山的大军等待之际,另一队人马已经悄无声息抵达越都。

        手下皆是泛着银光的玄铁甲衣,说不出的飒爽英姿,而为首的林宴西身着一袭玄色大氅,苍白的肌肤几乎和飞雪融为一体,如墨的眉眼却和远山一般分明如黛。

        “城墙以南有密道,轻装前进。”他低声下令,手中一柄长剑已有出鞘之意。

        1出自张岱《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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