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殿下伤还未愈，好在天气渐暖，有利于伤口恢复，我开的方子你照例每日给主子煎服，不出半月殿下定能下地行走。”须眉尽白的大夫眯眼瞧着方子，细心交待小姑娘方桃儿。

        应和着天气，方桃儿穿一身粉红袄子，脸颊粉扑扑的，眉眼生动得比那春意更盎然。美中不足的是她此刻正噘着嘴，一副愤懑不乐的样子。

        “主子是帮圣上办事不错，可那柳月偏是自己要寻死的，又关我家殿下什么事儿。罚就罚吧，以我家殿下的身子骨，罚他抄写几卷经书已经是够够的了，竟然还罚去水牢，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心疼死我了。”她张口闭口都是大逆不道的抱怨。

        近旁的婆子见了又是摇头：“你个死丫头，我教了你多少遍要谨言慎行，你这简直目无王法，你呀你，迟早有天要栽在这张嘴上。”

        方桃儿也不示弱：“什么王法不王法，渝州天高皇帝远的，咱们殿下就是王法！”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同你这个丫头片子争，赶紧的把药送去小厨房煎吧。”

        煎药这种烟熏火燎的事儿本来轮不到方桃儿，可她不愿假以人手，生怕时辰火候出什么差池。

        方桃儿拎着方子往前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薛婆婆，你可别再叫那些个草台班子到府上咿咿呀呀了，免得让殿下沾了晦气。”这话里话外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春楼的李红宜。

        薛婆子还没来得及应，对方又迈着小碎步走远了，她暗自摇摇头，这丫头命薄心厚，也不知未来主母进门后，又该如何自处。

        院子东北角，一只灰鸽飞进，停在了廊下人的手中。追云解下鸽腿上的信筒，扫了几眼，转身敲开了后头的门。

        “遂州那边有消息了。”追云低声道。

        屋子里很暖，帷幔后的林宴西正倚在枕边养神，听到动静拨开帘子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大好，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坐到桌边，他始终低着头，又摸索了几次将将够着水壶。

        水牢太黑，终日不见阳光，很多人被关押后再出来都会面临短暂性失明，可林宴西却比寻常人更严重许多。

        “安顿好了吗？”林宴西抿了口茶问。

        “皎皎都安排好了，柳月偏也在昨日醒过来了。”

        “全都忘了？”

        “忘得很干净。说的是宋千里正在无念山为她祈福，再怎么也要三五日才能回遂州。”

        “嗯。此事要保密，不宜太多人知晓。另外饮食起居都照顾好些，她是长公主，大概从没吃过什么苦头。”林宴西一一交待。

        “殿下我不明白。”

        圣上交待的这件差事，细算起来实在不简单，若是顺顺当当将柳月偏密押回宫，来日东窗事发，让太子得知林宴西才是这只替人办事的黑手，以太子的势力，他们整个七皇府都没有好果子吃。但如果轻易将柳月偏交给城外的太子，他林宴西不免要担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是以，让柳月偏死于非命就是最好的路子，即便当下受些罚，也可永断后患。

        如今假死已成，怎么看七殿下也算仁至义尽，何苦还要将戏做全麻烦自己？

        “你可知今日是何日？”

        追云神色猛地恭敬起来：“是夫人的生辰。”

        林宴西手中的茶杯越捏越紧，终是松开了来，“母亲亡故已有十一载。”

        林宴西的母妃敏妃，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然而宫中数载，无人知她从何处而来，她就像是一阵风，来去都悄无声息。诞下七皇子林宴西后，她便香消玉殒，死因未知，连尸骨都不知埋在哪儿。母亲的身世和死因像是一团浓墨，洇在了林宴西的人生里，拨不开云雾看不清全貌，他身体自幼不佳，若不是怀着查清真相的心思，他坚持不到今天。

        林宴西继续道：“母亲手腕上有个花瓣状的印记，从前我不知道是什么，可那日潜入越国皇宫后我明白了。”

        “是那个很像交桑花的印记？”追云回忆道。

        林宴西点头，继续道：“长公主手腕上也有一个。”

        “这么说夫人可能和柳月偏有什么关联？”

        “有这个可能。越国已亡，保住柳月偏就是保住了一条线索。”

        至于让柳月偏暂时失忆，无外乎怕她性子野情绪失控，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

        ————————

        宋千里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传了几代的生意人，传说祖辈给皇宫造过园子，在遂州城里算是小有名气的门户，平日里少不了一些个迎来送往。杨南雪找回来了，于遂州百姓而言是个不小的事儿，宋千里父母双亡，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实在难见，让人想巴结都找不到地方，如今来了个马上要当主母的杨南雪，小小年纪的姑娘，总归有些什么好下手的喜好。

        一时，请帖如雪片般递到府上，都是邀请杨南雪去吃茶看花的，杨南雪窝在屋子里，乐呵呵地挑花了眼。

        “皎皎，这个崔家是做什么？”杨南雪手捏一张单子，嗅了几下，“是卖茶的吧，连请帖都是一股子明前龙井的味儿。”

        皎皎上哪儿知道这许多，拿糕饼把自己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人都说，新娘子要少抛头露面，免得以后夫妻不和。”

        “胡说什么呢我和相公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老天爷都拆不开的！”杨南雪指尖点了几个帖子，“崔家的二小姐，知县大人的儿媳，李家的妯娌邀我去城外看桃花。”她转头看看皎皎，“皎皎，你来帮我挑几个簪花，好好打扮打扮，来一个艳压群芳！”

        虽然还没见着宋千里，杨南雪对自己这个夫君已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照皎皎和泥叔他们说的，宋千里家世好，人又痴情，还爱读书，说不定将来祖坟冒烟考取个什么功名，她岂不是也能当上个诰命夫人之类的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荣光。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宋千里没他们说的那么好，可人无完人嘛，再好的夫妻之间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嫌隙，只要她主动一些善解人意一些，日子哪里有过不好的？

        想到此，她心里更加盼望宋千里的归来，她瞧着镜中的自己，挑了只点翠步摇别进发间，更称得她明媚照人，眉目间有种显山露水的华贵。

        一旁的皎皎用力哽下糕饼，回忆起曾经听过的那些有关越国长公主的传闻，性子坚毅清冷，擅骑□□谋术，越国之所以能在大齐的夹击下坚持这么久，离不开天生桥一仗重挫齐军，而这一仗正是柳月偏亲自带兵打下的。

        再看看眼前的女子，虽美貌惊人，可身上的小女儿态是实打实的，哪里看得出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长公主。

        想着想着，她上前制止道：“姑娘，咱们可不能打扮得太过！”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荆钗布裙已让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要是再弄些个朱钗碧环的，到时声名在外就真的藏不住这位长公主了。

        杨南雪却是不依：“自古以来，大丈夫娶了美人都是有面子的事，我相公好歹是遂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呢我这个做妻子的也不能给他跌份儿不是？”

        “可是可是，哎呀，姑娘。”皎皎咬咬牙，“咱们遂州地处蛮荒，日晒雨淋的难出美人儿，姑娘本就生得这么美，再精心打扮一番，岂不是比天上的仙女儿更美？到时候你去赏花，人比花娇，衬得其他夫人就如尘土一般，让她们如何自处呢？届时人家会说我们宋家的夫人刚来就来一个下马威”

        杨南雪歪着头思索片刻后道：“尘土又怎么样，这世上本就有人是天上的星月，有人是地上的萤火，有人生来是红花，有人注定要做绿叶”突然，她又想起什么，道：“皎皎，我相公相貌如何？”

        皎皎脑中浮现出林宴西那张脸，诚实地说：“那自然是很好的”

        杨南雪像是突然被说通了道理，伸手将头上的金钗步摇都给取了下来，“如若我夫君是丑八怪，我打扮漂亮些是给我们宋家挣面子，但要是我夫君也占了相貌上的便宜，自然是不宜太过招摇。”

        杨南雪本来想着夫君对自己如此情深意笃，再是个丑八怪她也认了，但皎皎这么一说，即便有夸大，她夫君也定然长了个普通男子的样貌，不至于稀奇古怪。

        她杨南雪这辈子命这么好，还是要多谢了她那早亡的爹娘，不仅让她生了副好容貌，还给她定下这么好一门婚事，下回清明节，她一定多在坟前磕几个响头。

        “皎皎，我相公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趁他还没回来，我也想学着多做一些。”杨南雪打定主意要做个贤妻。

        “姑娘你就别忙活了吧，厨房的婆子自然会做的。”皎皎对杨南雪的各种奇思妙想实在招架不住。

        杨南雪撸起袖子，“那怎么能行？我家相公为了我如此辛苦，我若不亲手做羹汤，又怎么能体现我的心意呢？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说我师从宫廷御厨，做些个家常菜式岂不是小菜一碟？”

        皎皎对自己先前的胡言乱语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没来得及继续制止，杨南雪已经如风般奔到小厨房去了。她望着杨南雪的背影暗自咬牙——你可是堂堂长公主，天底下最矜贵的人，怎么会这般乐乐呵呵跑去厨房烧水涮锅？！

        两个时辰后，一桌子色香味俱无的菜上了桌，主仆俩站在边上望桌兴叹。

        “什么破御厨，瞧瞧这些东西能吃吗？我当年肯定是遇上江湖骗子了。”杨南雪气呼呼，“你明天去城中给我请几个正经厨子，我还偏不信自己没那巧手了！”

        “不必了吧，那些厨子都很忙的。”

        杨南雪瞥她一眼：“你们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她边念叨边出门，“还得去店里扯几尺布，我想给相公亲手做身衣服，做个什么颜色呢？黑色太暗，蓝色太素”

        皎皎盯着她的背影，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忙叫住门外经过的泥叔：“叔，赶紧传消息回渝州，告诉殿下再这么下去麻烦可就大了！”

        这天傍晚，鸽子接二连三飞进七皇子府邸，带来的都是些琐事杂事。

        都说喜鹊报喜，如今看来鸽子也是吉兆，要不然他们一向病弱的七殿下怎么在第二日就能行走自如，甚至还有了到园子里赏花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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