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闲汉


崔豪慢慢跟着那个闲汉。
陈三十二背着钱袋从烂柯寺出来后,崔豪迅即发觉先后有两个人神色不对,都望着陈三十二定住了眼。这两人崔豪都常见,一个是小厮麦小三,另一个是闲汉邓油儿。两人并非一路,却都一早便在这一带来回游逛,这时装作闲走,先后跟在陈三十二后面。由于两人都只顾盯陈三十二,彼此都未发觉对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护龙桥头望了一阵,再没见其他可疑之人,这才远远跟着,走到虹桥一带。那两人果然跟着陈三十二上了桥,刘八则吃着包子,候在那里。崔豪走过他时,偷偷说了句:“我跟邓油儿。”刘八继续吞着包子,喉咙里应了一声。
崔豪在桥上停住脚,装作看河景,远远瞅望。陈三十二慢慢下了桥,背上那只袋子瞧着不轻。八十万贯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从童贯那后园里得了手后,他们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彦城郊的一座大宅院里蹚了一遭,盗回许多值钱物事。他们照旧只留了三成,其余的全散给了艰困力夫。有了这两回,崔豪心胸顿时大开,不但从此再不必担忧钱财,能劫富济贫,更让他觉着自己真正成了豪杰。
这回冯赛又来寻他相助,他原本想推拒,欠冯赛的那些情,已经足足地还了。但转念一想,豪杰帮人,该一帮到底。何况,自己还只是个穷力夫时,冯赛并没有低看自己。仅这一条,就该帮他。及至他们三人去周长清那里商议时,听到那袋子里竟是八十万贯,崔豪心里猛地一荡。
等商议完,回到那土房里,刘八先嚷起来:“八十万贯,那是多少钱?一头牛十贯钱,八十万贯能买……八十万头!”
耿五忙说:“八万头。”
“不说牛,说羊,一只肥羊不到一贯钱。八十万贯,能买……一百万只。全汴京这些人,一人能分一只!哥!哪怕照你说的,七成救济穷汉,咱们三个只留三成,每个人也能得……八万贯!哪怕每天吃一只羊,这辈子也吃不尽!”
耿五补道:“何况这些钱是官府的……”
“对!”刘八从土炕上跳了起来,“官府的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血汗里搜刮去的。”
崔豪听着,并不言语,但其实也已动了心:若是劫下这笔钱,施散给穷困,自己便能从豪杰变成大豪杰,大豪杰便能进到那些说书讲史人的口里,百年千年地传扬下去。只是……这里头似乎有些不对,至少对不住冯赛……但舍他一人,救助上万人,便是老天那里,也说得过。后世之人从说书人嘴里听到,恐怕也会赞同……
他犹豫半晌,始终定不下主意,便说:“咱们先照跟冯相公商议的,尽力去做,边做边瞧,最后再作决断。”刘八和耿五最近越来越信服他,听了只得闭嘴。
崔豪在桥上一边回想,一边望着邓油儿和麦小三一前一后,跟随陈三十二在汴河北岸绕了一圈,又回到虹桥这边。他忙断了思虑,先下了桥,走到十千脚店门前。那个伙计窦六一直在门口候着,崔豪暗使了个眼色,偷偷伸出两根指头。窦六会意,转身走进后院,给周长清报信去了。
崔豪继续在那店门前望着,见麦小三和邓油儿先后跟着陈三十二下了虹桥,陈三十二拐进后街,进到那院子里后,麦小三只在街口瞅了半晌,随后转身又走向虹桥。刘八已转到桥头茶摊下,望了崔豪一眼,便去跟着麦小三上了桥。崔豪便和街对角靠墙坐着的耿五一起盯着邓油儿。邓油儿慢慢跟进了那条后街,又懒洋洋走了出来,在街口蹲了一阵,又换到街边那棵榆树下靠着坐了半晌,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那院门。他似乎等乏了,险些睡过去,忙揉了揉眼,起身又走进那条后街,闲转了半晌,这才出来。
这时日头高照,天暖烘烘起来。邓油儿懒洋洋朝崔豪这边走来,崔豪装作不见,低下眼,等邓油儿走过,他才慢慢跟了上去。邓油儿趿着那双破鞋,扑哧扑哧,望护龙桥慢沓沓行去。走过桥头边那个饼摊,他在桥上停住了脚步,斜靠着桥栏,半眯着眼望桥上来往的人,不住伸手捂住嘴打哈欠。
崔豪每常见邓油儿,总是这样一副懒样儿。他想,邓油儿在这里停住脚,恐怕是在等人。那桥栏上常有人扒在两边看河景,他便也慢慢逛过去,走到隔邓油儿两个人的地方,也扒在桥栏上,装作四处张望,留意着邓油儿,看他要会何人。
谁知只过了一会儿,邓油儿竟离开桥栏,沿着河岸往南走去。崔豪只得又跟上去。河岸边行人少,幸而有两个赶驴人也走这河边,他便走在那驴子后边,装作一伙人,小心跟着。邓油儿走得慢沓沓,两个赶驴人很快便超过了他,崔豪身后再无行人,便也加快脚步,继续跟着两个赶驴人,又装作问路,跟两人攀话。指东打西地扯些话头,隔一会儿借机朝后窥望邓油儿。邓油儿始终慢沓沓独自走在后头,落得越来越远。崔豪正在犯难,见前头出现一条横路,路口有个小茶肆。他忙舍了那两个赶驴人,走到那茶棚下,要了一碗煎茶、一碟麦糕,坐下来边歇息边等邓油儿。
过了半晌,邓油儿才慢慢走过来,竟也走进这茶肆,问店家有没有酒肉,店家说酒还剩半坛,肉只有几斤肚肺。邓油儿便让切二斤肚肺,半坛酒全都要,说着解下腰间那个破袋子。崔豪偷眼一瞧,邓油儿竟从袋子里头摸出了三块碎银,选出最小的一块,让店家去称剪。店家切完肚肺,忙在围裙上擦净油手,接过银子,拿到秤上一称,有一两三钱,值两贯六百文。而连酒带肚肺,勉强二百文。店家犯起难来,说这不好剪。邓油儿歪皱起扁鼻子说:“放胆剪就是了,又不是剪你的老鸟。少了,下回赔补你。多了,便存着,再来打酒吃。”店主忙小心剪下一块,有四钱多,正要开口算细账,邓油儿却说:“你记着便是了,俺哪有闲卵听你鸟算。”说着提起酒坛,抓起那包肚肺便朝横街里头走去。店主望着他小声嘀咕:“往常讨茶吃时,虚得瘦蚊一般,今日陡然肥壮起来。”
崔豪在一旁听着,心想,邓油儿常日只在汴河边替人搬抬货物,人又得了懒痨一般,每日能吃半饱都不易。这银子自然是盯看那八十万贯的酬劳。他忙问:“他住在这横街里?”“可不是?在张员外家院墙边赁了半间草棚子。”
崔豪等邓油儿走远,这才起身跟了上去。邓油儿进到那横街,行了半段,向左折进一条小巷。等崔豪走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影。崔豪忙加快脚步,一直走到巷底,一扭头,猛然见旁边一座宅院墙边果然有座草棚子。他没敢停步,仍继续往前走,鼻中闻到一股酒味,眼角余光透过那扇破木板门缝儿,瞅见邓油儿斜靠在草炕边,正抓着肚条往嘴里送,走了几步远,仍能听见嘴皮子拌响的吧唧声。
崔豪留意到,那棚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邓油儿既然探到那钱袋的下落,为何不去报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邓油儿瞧见起疑,便一直穿过田埂,折向西边,行到一棵大柳树边,才停住脚步,躲在树后远远窥望邓油儿那草棚子。那周围始终没有人影。不论邓油儿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会来这里与他相会,让人瞧见自然起疑。而且,邓油儿那大吃酒肉的样儿,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儿犒劳自己一般。
难道他在途中已经把信传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买酒肉,他并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连脚步都没停过……不对!他在护龙桥边停过!
崔豪顿时狠拍了一掌那柳树:邓油儿是在护龙桥头传的信!那桥头边是个饼摊,离他只有两三步远。邓油儿在那桥栏边用手挡着嘴打哈欠,其实是在给那饼摊摊主传信。那摊主名叫马大郎,每日在那里摆摊,扭头便能瞧见烂柯寺,若要盯望,再没有比他更便宜的。不只盯望,传信也极便利。他从邓油儿那里得了信,只须在饼摊上摆个约好的记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装作买饼,过去问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冲进那草棚子,将邓油儿痛打一顿,从他口中问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冯赛叮嘱,切不能惊动这些人。他只有强压住怒火,愤愤穿过田野,往虹桥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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