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高远阔，沃野千里，她醒来。

        车依然在路边停着，里面没开暖风，温度偏低，睁眼前首先听到的，是车里双闪发出的哒哒声，然后是电台正在播放的非常具有当地特色的民族歌曲，间接穿插一两声主持人对歌曲的介绍以及大雪低温预警播报。

        窗外一片广袤无边，但此时的草场并不是绿色的，现在旅行淡季，放眼过去处处像是荒地，这里的一月几乎没有游客，柏油公路从荒野中间劈开，一望无际，几个小时都看不到有车开过。

        这是阿里地区，西藏的源头。

        周醒跟着听了一会电台音乐，然后把车窗开了条缝儿从兜里掏出烟来，雾气弥漫着从玻璃缝隙中挤出去，手机响的时候，她刚抽到第二口。

        很意外，周醒看见屏幕上居然显示出一小格信号。

        而手机能响起来的原因在于姜边，不满二十的小伙子，她舅舅的儿子，目前正在上大学。

        这地方电话不太能打通，姜边改用短信和微信的途径来回轰炸她，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在终于有一丝微弱信号后她的手机突然活了过来。

        周醒没看，捏着烟第三次尝试拨打救援电话，不出意外，没成功。

        微信界面整个屏幕全是姜边或长或短的语音消息，周醒随便从中间点开一条，接着消息就自动播放起来。

        “到地方了吗？”

        “还没到？怎么回事啊，你这开车水平越来越不行了，白瞎那高级越野给你开，暴殄天物。”

        “今天回老房子，发现上回我藏的烟没了，你又拿了？是你拿的吧周醒！我看你还真是小王八爬人像，蹬着鼻子就敢上脸啊！”

        “我靠，翻到一张老照片，应该是你初中的时候，瞅瞅这小脸小鼻子，瞅瞅这气质，啧啧啧真魅惑如斯啊我的姐姐。”

        “咱商量商量别一天拽着张脸行吗，你看你小时候多招人待见。”

        “到没到，到没到，呼叫周醒。”

        按灭手机，周醒偏过头把烟掐了，顺手关上窗户，动作间偶尔漏出手腕上缠着的三圈黑色沉香佛珠。

        确实还没到地方，因为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间她的车抛锚了，而她选择就地睡了一觉。

        电台播放了一首又一首的歌曲，主题基本上都是关于天空大雁和雪域。

        这样的地方，万物都神圣。

        后视镜隐约能看到远处来了辆车，货车，周醒眯着眼确认了半天，不知道副驾驶座位上有没有人，有的话她在车厢里凑活一下也行。

        拢好冲锋衣，戴上墨镜，解开安全带，一气呵成走下车，她站到路边看着那辆货车逐渐驶来，车辆从百米开外开始减速，停到她放置的警告三脚架前冲她按了下喇叭。

        正午时分的太阳光打在货车的挡风玻璃上，倒映着远处的天空和云，刺得她眼睛痛。

        周醒看不清车里什么情况，仰着头向货车招了招手。

        几秒后，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那是个长相一看就知道是当地人民的年轻男性。

        他皮肤不白，脸颊两侧泛着红，带了一顶毛毡帽子，穿着厚实的藏袍，看起来和姜边差不多大，此时正从窗口伸出半个身子来询问。

        他说了很长一句话，周醒一个字没听懂，应该是藏语。

        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普通话，周醒斟酌了一下缓慢开口：“我的车抛锚了，能带我一段路吗？”

        副驾驶的人缩回身子去跟司机商议，过了一会又探出头来，不过这次说的是带着口音的普通话。

        “车里坐不下人，车厢也不能装人，我们现在赶时间，等着。”

        周醒还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指望着马上就能脱离困境，结果对方说完扔给她一个对讲机就马上关了车窗。

        然后她看见货车的左转向灯亮起，接着扬长而去，没过多久货车屁股也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旷野里。

        周醒看着遥远的公路尽头眨了两下眼，然后平静地低头去摆弄对讲机。

        这东西除了偶尔会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外没有任何人声，频道也应该和其他对讲固定好了，她不打算乱按。

        望一眼被风卷动的云彩，她才偏头笑了一声直接倚靠在后备箱上。

        五分钟后，周醒跺了跺脚，登山马丁靴和牛仔裤扛不住凛冽的寒风，冷气顺着公路往腿上传递，此处其实是背风的，但这风头太劲，吹得人异常清醒。

        她把对讲塞到兜里，打开后备箱一步跨上去盘腿坐下，坐好后又马上往后挪了挪，车厢三面屏障替她挡风，心情瞬间变得好起来。

        刚才的货车是几个小时里唯一通过的车辆，副驾上的本地人让她等着，她决定等到天黑之前。

        之前下车没来得及关上的电台，此时正好应景，她带着希望坐在广阔的天地间，甚至开始不觉得抛锚是件大麻烦了，顺便还拿出手机给姜边回了条不知道能不能收到的信息。

        这里的天空变化无穷，白云随着风每一秒都有不同样貌，远处的公路和草场上突然有一群小动物成群结队地走走停停。

        可能是小牛或小羊，看不清，现在的天气，虽然有风但胜在依然算是晴空万里，周醒跳下车向着那些动物走去。

        走了几分钟，她突然觉得自由。

        于是毫不犹豫转身返回，边走边抬手去拢头发，那一头黑色微卷的过肩长发被她随意在脑后挽了两道盘成了一个低低的慵懒发型。

        没了头发遮挡，白皙的脖颈也跟着漏出来。

        周醒钻进车里关上门开始换衣服，这是件竹青色棉麻连衣裙，长到小腿，下边漏着一节白脚腕，腰间细带拉紧，有无限风情。

        鞋换成了带刺绣的绣花鞋，再抽出一条绿色的发带系到头上。

        一切收拾好，周醒手里拿着对讲和烟重新向那群动物走去，凉风吹到脸上也端得不动声色。

        她个子高挑，妆容精致，一身绿被穿得妖娆妩媚，头上的发带很长，风一吹，带子连着裙摆就丝丝绕绕的来回飘着。

        无拘束地行走在广阔苍穹下，于是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公路上转圈，开始跳舞，开始沿着路边窄窄的边缘像过独木桥一样前行，到最后她甚至跑了起来。

        周醒觉得畅快，尽管她的这种畅快如果被别人看到，可能被称为冬日里的失心疯。

        到了近处，她发现前方是一群小羊，周醒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来安静看它们。

        每只羊的头顶都有小小的一个红点做印记，它们发现了周醒也不害怕，有几只幼崽冲着她咩咩叫了起来。

        羊群穿越公路的时候惬意又大摇大摆，它们这样不紧不慢地经过路面又走到另一边的草场，走走停停成群结伴。

        周醒光是看着都觉得快活，竟然站在那不知不觉看了挺久，久到小羊都走远了。

        在转过身看见那辆抛了锚被远远停在路边不停双闪的越野时，她才意识到，为了看小羊竟然走出这么远的路。

        远处的高山从阳光普照到逐渐昏暗，现在只剩下小小的山尖还被光晕包围着。

        那不是什么名山，几乎没有人会因为见到它出现了传说的日照金山而觉得值得。

        小山尖有积雪，太阳落上去震撼昏黄，直视它可能会晃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似乎看到这样的时刻是幸运的开始。

        周醒略微眯着眼，把墨镜往下勾了一点，虚晃地看了短暂一眼就瞬间偏过头，半秒也算数。

        她慢慢往回走着，距离那辆货车果断地头也不回已经过去了很久，天空也逐渐暗下来。

        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点燃，周醒决定抽完这支就继续回车里睡觉，室外冷空气她有点享受够了。

        手里的对讲突然滋滋响了两声，然后传来一句：“能听见吗？”

        是一个男声，混着机器的电流声，周醒听出来这并不是几个小时前给她对讲的那个副驾。

        刚才说话的人没有口音，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语气很淡。

        周醒看着对讲机皱了皱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跟她说话，不过紧接着对讲又响了起来：“抛锚还在原位置？”

        周醒把烟夹在手指间拿起对讲：“对，在原位置。”

        “马上。”

        对方说完，对讲就安静下来，周醒看着手里的小机器，还是按了下去：“谢谢，麻烦了。”

        对面没再回话，车辆鸣笛声传来的时候，她手里的烟还没抽完，只是感叹对方说马上的速度是真的很马上。

        周醒把烟掐了，提着裙子一口气跑回车旁，又伸手从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

        那辆越野正从公路对面驶来，距离她十几米的时候掉头，然后把车停到了她车前面。

        下车的确实不是之前的副驾，周醒扫了一眼前车，没别人了，眼前这人是独自来的，她暂时还弄不明白副驾和这人的关系。

        能看出这人不是本地人，跟她一样，他们都是外地来的。

        他身材清瘦，高她至少一头，穿着黑色防寒服，拉链拉到最上端隐隐遮住一点下巴，工装裤和靴子也是黑色的，他裤腿绑在靴子里，看起来妥帖硬朗。

        等那人走到眼前，周醒才仔细看他的脸，清爽坚毅，轮廓清晰锋利，眉眼也优秀，脸上没什么表情，鸭舌帽盖在头上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周醒把水递过去，“喝水吗？”

        对方看了她一眼：“不用。”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但那人表情淡淡，眼睛里也明显没有嘲讽和打量的意思，周醒挑了下眉，拧开盖子自己喝了。

        她看见那人把左手袖子折上去一点，隐约漏出截结实的肌肉线条。

        他走到周醒车前面敲了敲发动机盖：“打开。”

        周醒钻进车里按了下按钮，再抬头，就看见盖子已经被掀起立在挡风玻璃前。

        她走过去看了两眼，那人一手支着机盖上端，手背微微凸起筋脉，一手来回在各种零件上点了两遍，手指上染了不少机油。

        “电路问题，水借我用一下。”

        周醒愣了：“我去给你拿瓶新的。”

        “不用，我洗手。”

        把水瓶扔给他，那人到公路边蹲下随意冲了两把手，然后把空的矿泉水瓶捏扁，站起身装到上衣口袋里。

        周醒看见他这一串环保动作轻不可察地扬了下眉毛，把刚从车里抽的纸巾递过去，没说话。

        那人接过纸随意擦了两下手：“抛锚少听电台，电瓶容易亏电。”

        周醒笑了一声回身把电台按了，顺便套上冲锋衣：“从这到县上得多久？”

        “两个小时，救援电话已经打过了，一时半会来不了，拿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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