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确实要瞎了，现在直视发弱光的东西偶尔都会感觉刺眼，但她忍着，不管不顾。

        周醒手里夹着烟，开始回想。

        这件事说起来是个很平淡的过程，小时候周连伯娶了后妈回来，那个女人温婉漂亮，每天哄完她哄保姆，哄完保姆哄司机，家里从上到下，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周醒看着，所有人都很快接受了那个女人，周连伯很高兴，为此那段时间连工作都可以放下了，每天准时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那天那女人领回了她的儿子。

        那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王，在花园里拿着水管到处喷，喷到周围所有人身上，再去泥堆里蹦来蹦去，然后拿保姆的牙刷去蹭沾了泥污的鞋，把手里的泥抹到凳子上、窗户上，没有人敢管他。

        后来他拿着红酒瓶子开始摔着听响，还嫌碎得不够彻底，找来石块砰砰砸。

        那时候周醒刚放学回家，在门口就看见花园里一片狼藉，她不想在乎不想问，也不想了解这突然出现的小东西叫什么。

        她只想上楼睡觉，可是变故却瞬间发生了。

        大魔王终于愿意停下来的时候，是玻璃碎片炸进了周醒的眼睛里。

        保姆吓疯了，马上跑过来帮她看。

        碎片拿出去后，她能正常眨眼睛，能正常看清东西，甚至连血都没流一滴。

        她扯过那孩子的衣领把他推到泥地里。

        玻璃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他嚎啕大哭，水管在一边喷水，浇得他满头满身到处都是泥汤。

        周醒平静看着，她后妈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赶紧拉她儿子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后把周醒用力推搡开，然后好声好语地哄着那孩子去医院包扎。

        她被推得崴在泥堆里，周醒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伪装竟然能到这个份上，密不透风的，甚至到了她都快要喊她一句：阿姨

        她说她也要去医院，那女人说伤口都没有一个，去什么医院，没有人把这事放心上。

        后来司机在接周连伯的时候把这件事说漏嘴了，晚饭时候他还怪周醒不知道让着小孩，那女人听了神色得意，说话也拿腔拿调。

        当晚，她掀了桌布，饭菜洒得遍地都是，周连伯怒气冲冲，那女人瞪着眼睛叫喊，她没说一句话转头回学校去了。

        从此她开启了住校生活。

        此后几年里，她不常回家，这件事就像小风波一样悄悄被人忘了，包括周连伯和她自己。

        直到几年后高中体测她视力下降，当时周连伯看到检验单子的反应是——小孩子到了需要卯着劲学习的年纪，有点轻微近视眼很正常。

        而周醒又坐在班级前排能看清黑板，不影响。

        那女人当天在校门口的药店买了一瓶眼药水送给她，周醒笑着扔进了垃圾桶。

        大三的时候，她的眼睛偶尔会变得十分模糊，严重时三米以外人的面貌都不能分清，正常时又十分正常。

        那时姜边刚上高二，去学校里找她，她戴着刚配的近视眼镜，可丝毫不起作用。

        他们擦肩而过，姜边抱怨她眼睛长在头顶上，走路都不看人。

        周醒皱着眉说新眼镜不适应，她看不清，可能过几天就好了。

        姜边面色一沉拉着她就要去医院，她不去但是那小子力气太大。

        从医院出来后，姜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开始嚎啕大哭，路人频繁打量他他也不管，周醒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姜边搂着她的腰不停哽咽。

        他们没人说话，反正要瞎也不是现在，得过且过吧。

        姜边从此像监护人一样时刻监督她。

        不能抽烟，不能喝酒，还买了各种款式各种功能的墨镜，恨不得要她上课都戴着。

        她悉数接受，但没为此掉过一滴泪。

        周连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不清楚，只是在他们离婚后跟她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你。

        对不起什么，治疗是争分夺秒的事情，错过了说别的都没用，何况她自己也没当回事。

        事后她去问姜边为什么告诉周连伯，他说看不惯你那后妈媚眼如丝，矫揉造作。

        周醒坐到床上抽了口烟，昨天多吉问她来西藏干什么，人少还爱下雪，确实有头脑一热的原因，另一方面，她的眼睛现在越来越敏感，不知道哪一天醒过来就瞎了。

        世界上很多地方她都走遍了，但从来没来过西藏，有句话说神的孩子都会去西藏，她不是神的孩子，但也十分向往。

        她说过很多遍要过来，姜边说这里到处是雪山，一年里大半年都在下雪。

        姜边怕她冲劲上头总督着她，一天几个电话车轱辘话来来回来地说，她之前听他的是觉得确实有时间，但现在快没了。

        她来的时候没告诉别人，唯独专门去告诉姜边。

        他们在火锅店里，隔着雾气，姜边平静地看了她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想去就去吧。”

        周醒笑了：“不问我为什么？”

        “不问，把一箱子墨镜都带上，不带我跟你急。”

        周醒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她知道姜边能懂，很多事情不用说得太白。

        周醒把相机挂到肩上，她今天没化妆，一张脸干干净净，什么装饰也没有。

        到了楼下，多吉看她这一身行头，来回打量着。

        “我没猜错，你真的是艺术家。”

        周醒笑了：“不是艺术家，只是会拍点照片。”

        “去哪里，要我给你带路吗？”

        “好啊，先去你家看看制作卡塞。”

        这里街道宽阔，白天比晚上有人烟。

        多吉说小旅店是近几年旅游业发达才开的，旺季时候生意很好，没人时他们一家就生活在往前几百米的房子里。

        多吉全家都穿得很有民族特色，他的父母在制作年货，他的奶奶穿着厚厚的藏袍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转经筒在转，他们都不会说普通话，只能用动作欢迎着她。

        她拿着相机站在一边看，多吉给她解释。

        卡塞其实就是在面粉里兑好牛奶，搅拌好之后在酥油里面炸的小点心。

        他的母亲做的有很多形状，长的，圆的，猫耳朵，蝴蝶各种各样都有。

        多吉告诉她，藏族人民过新年从藏历十二月开始时就在准备了，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食物。

        “这些卡塞上面涂了颜料，裹上砂糖是用来装饰神案的。”

        他们一家人都十分热情真挚，不断用手比划着让她尝。

        周醒笑着道谢：“扎西德勒。”

        她用相机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视频照片全都存好，出门前周醒还为他们拍了照片，单人的，双人的，全家福都有。

        走到街上周醒问他：“藏语新年好怎么说？”

        “我们说洛萨尔桑。”

        “学会了，新年的时候再跟你说，有微信或者电脑吗？照片先发你电子版，打印版以后邮寄给你。”

        多吉掏出手机跟她加微信：“最近开始用这个，还是哥给我申请的号码，还用得不太好。”

        周醒笑了：“他哨所里面有信号吗，还玩微信。”

        “他不玩，”多吉也笑，“但是他什么都会，还教我认汉字，客人可以在微信上面和我预约，我能看懂。”

        周醒把照片都发给多吉，想象了一下代游教他认字的场景，笑了。

        到了中午，街上有成群的孩子在奔跑，他们好奇地看着周醒，眼神纯真又勇敢。

        他们的眼睛很透亮，笑起来牙齿很白。

        多吉带周醒走到哪里，孩子们就跟到哪里，安安静静地跟在她后面。

        周醒举着相机站在原地不动，那些孩子就跳到镜头前面笑，她觉得有意思站在那录了很久他们的笑脸。

        有女孩子去主动拉周醒的手。

        多吉说：“她在邀请你去家里面。”

        周醒很开心，拉着女孩教多吉给她们拍了很多张照片，其他的孩子看见都冲过来站在相机下，纯真无邪。

        晚上4s店打电话给她，说车已经在维修了，玻璃上因为下大雪结了很厚的冰要做除冰处理，电瓶也被冻报废了，需要更换，她没太上心，说尽管修，之后去取就挂了电话。

        周连伯的速度很快，第二天晚上一个完整的摄影团队就到了多吉的小旅馆。

        来的都是电视台专业人员，加上她有四个人，剩下的都是男生。

        这次来的导演在她大学时经常去拜访周连伯，两个人讨论广播电视的发展和弊端，是东北人，三十多岁，叫李段。

        人挺幽默，不过分吹嘘周连伯的时候，周醒对他还有点耐心。

        他们进门的时候，周醒正坐在炉子边喝茶，多吉起身去接。

        “不用不用，别管我们了，我先暖和暖和。”

        李段笑呵呵地往周醒旁边的凳子上一坐，多吉给所有人都倒了热水让他们坐着，忙完就自己去柜台后待着了。

        李段围着炉子伸手去烤：“妹子，咱多少年没见过面了，我变化不大吧，你爸可是专门让我来的，就因为咱俩熟。”

        “周醒。”周醒面无表情说了俩字。

        “行周醒周醒，”李段喝了口水，“都这么生疏了。”

        “嗯。”

        “瞧瞧，”李段指着她跟其他人说，“太冷漠，我可还没说什么呢啊。”

        周醒看他一眼：“这不就开始了吗。”

        “段哥，要我我也不愿意搭理你，上来触人逆鳞，”旁边有人调侃他，“快给我们介绍介绍，还都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呢。”

        “说话这个跟你一块负责摄影，他主要管无人机拍摄，叫张大宝，坐他旁边那是收音杨旭，俩都比你大点，二十啷当岁，没啥礼貌。”

        张大宝长得还挺阳光的，笑起来脸上有小梨涡，杨旭也很爱笑，一看就十分外向开朗。

        李段说完又喝了两口水看向那俩人：“周醒就不用多说了吧，平时领导老提，是我姑奶奶这是。”

        “你们好。”周醒跟他们点点头。

        “你好你好，”张大宝笑得挺开心，“我几年前就想来西藏了，这次说要来，昨天激动得失眠到三点！”

        杨旭搂过他：“那确实，今天车里这一通睡啊，轮流开车那是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李段笑得声音最大：“哎，这我证明，你不得补偿补偿我们。”

        “罚你上山时候帮我背设备。”杨旭说。

        “做梦吧，我帮周醒背。”张大宝指了指她。

        周醒抬头愣了一下：“啊？别，我自己背就行。”

        “没事就让他背，用不完的劲儿。”李段说。

        “你们租车来的？”周醒问。

        “嗯，拉萨租了辆，司机不着调，一会就喊累得不行了要休息，我们轮流开过来的。”李段说。

        周醒：“人呢？”

        李段：“还人啥人，刚到门口自己返回去了。”

        杨旭笑起来：“段哥说了，那样玩意屋都不让他进，结果人根本连车都没下。”

        “屁股着火一样，跟个猴似的蹿了。”李段说。

        张大宝：“这人不地道啊。”

        杨旭掐了一把张大宝后脖颈：“闭嘴吧，你俩半斤八两，都睡得呼呼的。”

        李段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出发？你们刚到最好先在这适应两天。”周醒说。

        “行，定后天吧行吧，刚来都注意点别感冒了。”李段手一挥，“拿行李上楼。”

        “先交钱办入住行吗？”周醒说。

        李段笑嘻嘻站她旁边，二皮脸似的：“以为你给我们都办好了呢。”

        周醒看他一眼：“没事吧你，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省报销钱。”

        说完头也不回站起来往楼上走，路过柜台的时候敲了敲台面，多吉抬头看他。

        “别给他们打折。”

        “嘿！”李段指着她冷漠的背影。

        “哥我真是佩服你，”张大宝搂着李段的肩，“脸皮练得那是十分优秀，顶着火往上浇油。”

        “一边去，不懂别瞎说。”

        杨旭张大宝俩人一脸无语微笑。

        多吉笑着看他们开玩笑，李段把身份证递给他：“我开玩笑的兄弟，按正常价给我们算，别客气。”

        第二天，张大宝就高反了，头痛眼压高，整个人抱着氧气瓶无精打采。

        他生怕因为这个阻止了自己来西藏拍摄的伟大梦想，愁眉苦脸地叹气：“难道就我自己不争气吗？你们没事？”

        大家嗦着面没空搭理他，张大宝悲从中来：“周醒，你也没事吗？”

        周醒看他耷拉着眼睛，组织了一下语言：“有事，我也难受了一会。”

        张大宝得到满意答案，心满意足继续吸氧去了。

        年轻人身体好，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在这全都适应好就带着东西往连队出发。

        李段向多吉租借了车，多吉腿不方便，他的父亲负责开车把他们送到连队。

        那辆越野车很熟悉，就在几天前代游开着它去公路上接过周醒。

        走的时候，多吉站在路边送别他们。

        周醒给他留了一个优盘，里边是在多吉家里拍的视频，她重新剪辑过，算是一个制作卡塞的微纪录片，还有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下载好的汉字与简单的英语交流课程和微信使用攻略。

        “最近辛苦了，再见。”

        多吉也笑着跟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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