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代游大部分时间是不说话的。

        在他去公路上接人的时候周醒就知道了，开始认为是不熟，后来相处之后觉得他这人身上总透着股淡然，没表情的时候半点不近人情。

        现在她才真正清楚，人在一种长期孤寂的环境里待久了，是会失控的。

        失控的方式，一种像王前一样，一旦出了这种环境就不停地说，不管什么逻辑，什么对象，甚至不需要任何回应，自己能先对着空气说半小时。

        一种是代游这样，很多话在心里已经无声地自言自语过千百遍了，然而那些话说给自己听过以后，就没有再说给别人的必要了。

        但周醒依然觉得代游是能侃侃而谈的，只是他不愿意。

        李段听得唏嘘：“二十岁戍守边疆，来了四年现在才二十四，你看我们组那俩傻子，跟你年龄一样，没心没肺的一天天。”

        张大宝和杨旭商量得热火朝天神神秘秘，根本没空分神听李段说话。

        “看见了吧，骂他们都听不见。”李段指了指他俩。

        王前笑了：“挺好的，我们守边防就是为了国家和人民能放心，看见大家开心我们心里头觉得值，这话是班长跟我们说的，要不他也不会在这守六年。”

        “六年，”李段转头看周醒，“六年前你才刚从高中进大学，当时还不懂边防是干什么的吧，现在已经主动想来了解拍摄了。”

        周醒笑了一下：“班长来的时候，多少岁？”

        代游抬头，透过反射着火光的墨镜能看见她的眼睛，她认认真真在问，不带任何一丝玩笑。

        “十九。”他语气平静。

        “对，”王前笑着说，“班长就比我大一岁。”

        “真假的？”李段眼睛都瞪大了，“我一直以为班长就是长得年轻，这气质老稳了，我猜着怎么也得二十七八，没成想啊，真挺震惊。”

        张大宝听见他拔高的声音蹿了回来：“啥，聊到哪了段哥，什么东西震惊了，让我跟杨旭也见见世面。”

        “见什么世面见世面，”李段问他，“节目商量好了？这家伙给你俩神秘的。”

        杨旭点头如捣蒜：“好了好了，你们到底说什么呢？”

        王前回他：“说班长呢，在哨所六年了。”

        “你俩猜猜班长多少岁？”李段问。

        张大宝摸了摸下巴：“你既然这么问，那年纪上应该是挺小的，但气概上，说实话，我怎么也得叫声哥吧。”

        杨旭摇摇头：“我觉得，能沉淀成这样肯定比咱们大，你瞅段哥三十好几了还那么幼稚呢。”

        “嘿，你俩倒损上我了。”李段指着他们。

        “别别别，玩笑，”杨旭搂着他，“班长到底多少岁呀？”

        王前笑着解答：“二十五岁。”

        “我靠！”张大宝往前凑了凑坐到地上，“就比我大一岁啊，这不比追星燃多了！多血性啊哥，不是，班长，果然上交国家的都不简单。”

        其实周醒也是意外的，代游不管说话还是办事上，都能让人非常安心，那种踏实的感觉，在普通生活中大概至少是李段那个年纪的人才能体现出来的。

        代游听他们插科打诨说了半天，这才笑了一声：“商量好了么，没问题可以开始。”

        张大宝点头如捣蒜。

        李段站起身：“行，那我们摄制组的两个小伙子就先表示表示，感谢所有战士们为了我们的美好生活艰守一线，辛苦了！“

        大家欢呼着鼓起掌来，张大宝和杨旭站到篝火旁去，表情严肃认真地先一人讲了一段掏心窝的话。

        “刚才搭火堆的时候，我们问了各位战士的喜好，基本上每个人在来到哨所前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有的人喜欢电影，有的人喜欢乐队歌手，但是来到这里之后，基本上大家很少有机会再去了解那些曾经带给过你们欢乐的人了。”

        “所以我们把大家喜欢的结合在一起做了一个小串烧，表演方面我们不专业，但是歌肯定会好好唱，你们做得太多，今天来到哨所我们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边防的不容易，这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我们没有什么能感谢的，希望这个小节目给各位战士带来一点点慰藉。”

        战士们听了又给他们鼓起掌。

        他们的节目涵盖范围之广，唱跳演全涵盖了，不但如此还说了段相声，在大家以为快结束的时候，张大宝起了个范，杨旭他们俩竟然开始唱起了河北梆子。

        王前听得激动鼓掌，眼里泛着泪光：“从小老听我奶奶唱，好几年没听了，没想到他们还会这个。”

        李段人都傻了：“我也没寻思他们还有这才艺呢，深藏不漏啊。”

        一个节目战士们看得连连鼓掌，喝彩不断。

        张大宝和杨旭下来之后，就不停有战士表演，他们大部分人唱的都是军歌，一句响起，所有人跟着唱，每个人每句歌词都滚瓜烂熟。

        火光黄澄澄的，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也照在他们眼睛里，那眼里蓄满了数不清的情绪，谁也没办法定义它。

        那代表着什么？

        说不清，但在军歌响起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

        在无数个时刻，这些歌给过他们很多鼓舞和力量，不管曾经还是未来。

        李段作为导演也唱了一首《英雄赞歌》，一首歌唱的几度哽咽，他这样把周醒吓一跳。

        张大宝赶紧过来搓了搓他后背：“段哥你可别，认识好几年没见你掉过眼泪。”

        他唱完沉默一会，站起身子缓了缓，然后低头敬意：“辛苦了！”

        代游起身敬礼回他，所有战士们也都站起来。

        “不用这样，这是职责。”代游说。

        “是，”李段忙点头，“我情不自禁了，情绪到位了没忍住，你看看，我这把气氛都带跑偏了。”

        王前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们今天挺开心的，太热闹了，能靠着今天晚上开心挺久。”

        哨所战士们也都挥手说可以满足很久。

        “嗨没事，以后想听歌了，我能天天唱。”杨旭说。

        活动时间持续了很长时间，大家把篝火灭了就有序回寝室洗漱准备休息了。

        水房不分男女，周醒等大家都收拾完了才拿上盆去洗脸刷牙。

        水房里有两排水池子，旁边地上放着暖壶，里面装的是热水，每排水池子上面有两个水龙头，再往里走，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一扇小门，左边是洗澡间，右边是厕所。

        设施简单却十分干净，所有东西摆放有序，井井有条。

        周醒洗漱完就赶紧回到宿舍熄了灯。

        刚才一个多小时的室外活动，她穿着代游的衣服，上身很温暖，但是脚冻得非常凉，摸上去像冰块一样。

        她穿上一双厚袜子钻进被窝里，整个人缩成一个团，在床上躺了半小时一点睡意没有，她拉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天上依然看不见星星。

        天黑后，她还没看见过一颗星星，到了晚上，整个哨所就被雾气包围了，那雾浓重的像压在头顶一样。

        她想起上山的时候，王前说看着祖国的星空和高山，一切都值，代游笑了，他当时看向雪山眼里有说不尽的情绪，周醒看着他，真以为上了山就有漫天繁星。

        可是这样的天空，就算有星星，也根本望不出去。

        她躺到床上，想抽烟又觉得实在没规矩，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半夜两点都没有睡意。

        她套上衣服，把头发随意拢在后面，弯腰拿了个小马扎，然后静悄悄地出门坐到外面已经被熄灭的篝火旁。

        夜里温度低，呼吸之间嘴巴周围都是白雾，她一个人吞吞吐吐跟那雾气玩了起来，一呼一吸假装在抽烟。

        “半夜不睡，干嘛呢？”代游平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醒没回头，笑了：“失眠。”

        代游走过她旁边没停，又往前走了几步胳膊撑在了水泥围墙上面，那围墙到人的胸口，围墙外就是万丈悬崖。

        周醒看着他的背影。

        “代游，”她叫他，“你失眠过吗？”

        “嗯。”

        “那你失眠的时候怎么办的？”

        代游没回头：“不怎么办，没管它。”

        “我今天上山的时候，特别憧憬晚上能看见星星，王前说看见它们特别值，你呢？”周醒抬头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的时候怎么办？”

        代游安静了一会转过头来，用后背倚着围墙：“看得见看不见，都值。”

        周醒看着他眼睛，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你如果想看，再等一个小时，三点十五。”代游说。

        “满天都是么？”

        “嗯。”

        周醒站起身走到围栏边看着下面的高空：“今天晚上的活动，张大宝和杨旭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表演了节目，当时你在给我送衣服被耽误了，所以，你喜欢什么？”

        代游没说话，周醒偏头看他一眼又正过头去，她似乎有些困意了。

        “我可能等不到三点十五的星星，所以不打算看了，如果你能等，就当我先提前送你一颗。”她望着远处语气淡淡的。

        周醒没理会他是不是在听，先试着哼了两声调子，然后低低的，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哼唱的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一个面对着围栏，一个背倚着围栏。

        头顶雾气弥漫缭绕，代游没有反应，只是靠着围墙看着那堆灭了的篝火，安静听着。

        哼唱一句一句，在安静的夜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声音停下来后，两个人都没说话，周醒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什么都没变，仍然大雾弥漫。

        她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晚安。”

        代游没动，也不打算马上走，他看她拿起小马扎才淡淡开了口：“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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