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光头大哥是个特别爽快的人，他极具耐心地不断给代游和周醒讲各种事。

        说他在西藏今年已经是第七年，现在过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去骷髅墙的人却少了。

        说原来那墙有上万的头颅，密密麻麻地被砌成了一堵墙，后来被砸了，现在只剩下几百个。

        “那里头有喇嘛，我看你们这拿的都是专业相机，”大哥指了指代游手里的包，“去的时候喇嘛肯定盯着你们，快门一按，诶！那就得给钱。”

        周醒笑了笑，她的目的不在于拍照。

        他们进了大哥的家，他家从外面看是正常民居，但一进了室内，四面墙壁和房顶竟然都是无数的木质雕刻。

        那些花鸟鱼虫的纹样栩栩如生，凹凸不平，一眼看过去，满屋都是大工程。

        “今天我见着你们真高兴！咱们吃烤全羊吧怎么样？”他们坐在客厅里，大哥一脸兴奋，“过年就得吃点好的！”

        周醒从满眼的浮雕墙中移回眼睛，大哥立刻也把头拧了过来：“行吧？”

        “简单吃点就行。”代游说。

        大哥又看向代游，他笑起来：“那哪行啊！”

        周醒被大哥这种十分热情并且问了别人却又坚持自己的行为逗笑了。

        “行，”代游也笑了，“烤吧。”

        “好嘞！”大哥得到了肯定更加乐呵，“兄弟我看你这气质”

        大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工作挺特别的吧，得是领导。”

        “不是领导。”代游笑了笑。

        “是边防军人，就在西藏。”周醒说了自从下车以后的第一句话。

        大哥瞬间坐直了身子，把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

        “哎呀，我还是眼拙了，我对咱们国家的军人真是肃然起敬，过年出来玩一趟不容易吧？不跟我们普通人似的，想玩就玩了。”

        “还行。”代游说。

        “你们从哪开过来的？”大哥又问。

        周醒告诉他：“阿里。”

        “那不近啊，”大哥说，“都没赶上吃饺子吧，今天我给你们包！怎么说都得让你们吃上饺子！”

        “别麻烦了，”周醒说，“我们没有那些讲究。”

        “怎么能说麻烦呢，”大哥站起身来，看样子是准备立刻开始忙，“军人守边疆，好不容易趁着过年出来玩一趟，家里的饺子吃不上，在这我高低得让你们吃上新鲜的！”

        周醒想要再说，又咽了下去，她点了点头乐了，这种热情不论她还是代游都招架不住。

        “谢了，”代游也站了起来，“跟你一块弄。”

        “行行，这个行。”大哥说。

        代游一笑回身把手递过去，周醒拉着他胳膊站了起来。

        大哥看着大咧咧，一顿饭弄得却十分丰富，大大小小做了一桌子菜。

        烤全羊放在最中间，还在滋滋啦啦地冒油。

        他们最后坐到桌上，大哥没说话，先对着他们一伸手直接干了一杯白酒，接着又要倒第二杯。

        “哎！”代游去挡他酒杯，“先吃点东西，别这么喝。”

        “不是，我先敬你们三杯。”

        大哥抬起酒瓶子，代游手上用劲，笑着给他胳膊按到了桌上。

        “不愧是当兵的，这手劲！行，那咱们就先吃饭，”大哥笑起来又去问周醒，“没吓着你吧姑娘，我是个粗人，今天能看见你们是真高兴！”

        “没有，”周醒说，“您这样挺好，仗义。”

        “嗨，”大哥一挥手，“吃吃吃！”

        他们边聊边吃，到了后面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基本就剩纯聊天。

        聊的过程主要是由大哥起头，他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太久不说汉话，像憋坏了。

        “今天看见军人我就想了，那是边防啊，那可不是不说汉话，那是啥话都说尽了，没得说了。”

        大哥说着又指了指烤全羊：“姑娘你再吃点这个，外边那些都没这地方的正宗。”

        周醒笑了笑，大哥实在太热情了，而且别人特意招待他们，就像当初多吉做的羊肉汤烩面一样。

        面对善意，她是说不出口拒绝的。

        代游看见过周醒这种硬撑着吃羊肉的经历。

        他伸手夹了块羊肉，笑了笑：“确实挺正宗的，她饭量小，我替她吃了。”

        大哥一听忙点头：“行，饱了确实不能硬吃，这么着，我去给你倒点水。”

        “别忙了，这样，大哥，”周醒说，“我们敬你一杯，感谢招待。”

        大哥又赶紧去倒酒：“别这么客气，嗨，我是真高兴。”

        说完，大哥自己把酒一干，又倒了一杯。

        他家里的白酒非常烈，代游喝了一口去看周醒，周醒对他笑了笑，表示没问题。

        代游冲她挑了下眉。

        大哥又举起了杯子：“别的话我也不会说，就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们三个把酒都喝完，这顿饭就算完成。

        周醒和代游喝的都不多，大哥也不劝酒，他们两个一直非常清醒。

        大哥倒是喝醉了，晚上，周醒和代游坐在门口的门槛上看着外面，大哥在屋里，在他们身后的位置放了一把凳子坐着。

        这会孩子们已经跑出来放炮了，那些人经过他们眼前时甩起了手里的烟火棒。

        摄像机架在边上一直在录。

        绚烂的色彩绕着圈在空中炸开，没过一会，空气里就传来了鞭炮的味道。

        火光呈现在孩子们的脸上，也映在代游和周醒的脸上。

        他们一直看着他们玩，夜晚不断传来欢声笑语和噼里啪啦的声音，既热闹又宁静。

        “洛萨尔桑。”周醒偏头小声说了一句。

        代游看过来，远处鞭炮突然炸响，这次的烟花不知道是谁家大人放的，跟之前孩子们玩的烟火棒完全不一样。

        大朵火花不断在天空中绽放，五颜六色，抬眼一看，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着。

        这句新年好的藏语是周醒刚来时向多吉学的，她当时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代游说出来。

        在西藏偏远的村庄里，背后和眼前都是刚认识或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借宿在这里，内心安定平和。

        代游笑了笑，手指蹭了蹭周醒被冻红的鼻尖：“洛萨尔桑。”

        “过年好。”周醒又说。

        “过年好。”代游继续回她。

        周醒笑起来：“新年快乐。”

        代游笑出声来，还是继续回她：“新年快乐。”

        他们说完对视了一会就一起笑出声来，他们互相笑过很多次，这样的笑却是第一次。

        他们能感受到两个人之间互相的踏实。

        远处和近处的天空突然同时响起了鞭炮声，声音震耳欲聋，连续不断。

        代游抬起胳膊捂住了周醒的耳朵，她耳朵被吹得很凉，代游捂着轻轻搓了搓。

        大哥跑了出来，贴在他们身后嚎了一嗓子：“十二点了？！”

        “嗯，”代游笑起来：“过年好。”

        “好好好！”大哥看了一眼天空，“等着！我去拿炮仗！”

        他的炮仗是拿小车推出来的，里面各种类型的都有，二踢脚，挂鞭和大烟花每样都拿了非常多。

        “咱们也放！里边还有！”大哥说。

        代游和周醒站过去看，估计车里这些全放完就得用上半个多小时。

        “敢么？”代游偏过头低声问周醒。

        周醒弯唇一笑：“给我点根烟。”

        代游笑了一声，掏出烟和打火机，他先给大哥一根，然后又从盒里磕出一根放到嘴里眯着眼睛点着。

        他抽了一口，手指间的红点瞬间映出来。

        代游夹着烟递给周醒，她把烟放手指间夹着，跟大哥去小车里挑炮仗，大哥拿的是挂鞭，周醒却拿了好几个劲儿非常大的二踢脚。

        “嗬！你可以，”大哥笑着说，“胆子这么大，这玩意动静可大！”

        周醒笑了笑。

        她转身回来，代游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就低着头笑了起来，周醒路过他往前走了一段，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回头看向代游。

        代游看着她，笑了：“点吧。”

        周醒拿手指捏着烟，弯腰把烟头凑在炮仗的引线上，点着后，地上立刻传来滋滋的响声。

        周醒迅速回身向着代游的方向跑了几步，代游笑着伸手去接她。

        周醒身后的鞭炮瞬间炸响，砰砰几声，周醒直接跳到了代游身上，她胳膊揽着代游的肩膀垂头亲了亲他。

        大哥看了他们一眼马上走到前边把挂鞭铺了一地，笑着喊：“我点了啊！”

        周醒从代游身上跳下来，抽着烟回身去看大哥，鞭炮瞬间一齐响了起来，满地红色的炮仗皮。

        玩烟火棒的小孩也都凑了过来，拍着手转着圈去看。

        他们最后没放完车里所有的鞭炮，但这个年也过得十分热闹，大哥给代游和周醒收拾了一间大客房，他们在外面玩了一会就一起回去休息了。

        过了零点，夜晚的鞭炮声也逐渐小了起来，最后稀稀拉拉几声响完就回归了宁静。

        可能是喝了点白酒的原因，也可能是他们心里非常安宁，总之代游和周醒洗完澡躺在床上没一会两个人就都睡着了。

        梦里什么都没有，一夜天亮。

        第二天，代游和周醒吃完早饭就告别了大哥，大哥很怅然，先是谢谢他们陪着过了一个好年，接着又是感谢代游为西藏付出的辛苦，最后祝愿他们顺利。

        他们笑着答谢，然后继续开着车向骷髅墙走去，出了村庄，公路马上又回归到寂静无人的状态。

        不过让他们惊讶的是，真正到了终点，却又不是一个游人都没有。

        骷髅墙前面有其他人在观看，人很少，算上他们才三五个，里面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安静看着。

        他们身后有当地的喇嘛，游人不说话不拍照，喇嘛也是不说话的。

        那些头颅都是天葬过后被收集起来的，这些人叫什么，是男是女，他们身上有什么故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面对这样一堵墙，生和死好像都变成了过眼云烟，一切都不再重要。

        活着的人也变得渺小。

        代游和周醒并排站在这里，面对着还有些壮观的寥寥几百个人的头骨。

        可能是被这里的场景感染，周醒感觉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和代游交握在一起的手心滚烫。

        “我们除了死，都不分别。”周醒轻声说。

        代游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庄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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