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吴勇把他们送到山脚，这次山上下来接人是王前带队，他们和吴勇道别后就一刻不停地上了山。

        王前说这是今天下来的第二趟，还有一趟运送的是物资，已经拿上去了。

        还说这也是第一次代游没下来，往常无论环境多艰苦，他都会带队来。

        这次上去有点急迫，一路他们都没怎么休息，周醒很久没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待过了，高原反应一直压着她，她只觉得眼角都要裂开。

        李段几次过来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快到哨所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雨势逐渐变大，跟山下的小雨不同，这里的雨点砸在人身上嘭地一下炸开，能向四面八方渐出去很远。

        天上的雷暴没多久也响了起来，声音很大，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动。

        王前给所有人都拉了安全绳：“都别扶旁边的金属栏杆，小心触电！”

        迎着雨，他们继续往上走，再次站到哨所门前时，周醒呼了一口气仰起头看了看天，无数雨点砰砰砸到她的脸上，这里依然大雾弥漫，除了这场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赵封从里面迎出来，说班长还在休息，能不能等他醒了再去拍摄。

        周醒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轻轻扯了下嘴角。

        山上的人肯定都知道，他们上来的首要目的在于拍摄素材，不在于关心，王前经历的事多，年纪也比赵封长几岁，所以他一路上来并没表现出什么，但赵封的脸上是有明显不满的。

        李段点头答应了，他察觉到这种氛围，笑着打哈哈：“我们也是有人情味的。“

        不过再也不像之前一样有人配合他了，赵封严肃着点了点头进前厅去了。

        “走，我们也进去，先喝点水，山上还是比较冷的。”王前说。

        他们一块进了前厅，王前招呼着他们先去放行李和换衣服，都弄好之后所有人就坐在前厅的炉子边安静等着。

        谁都没说话，周醒坐在马扎上，她出神地看着水泥地面的一道裂缝已经很久。

        屋子里只有炉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室外偶尔会有闪电和雷暴，除此之外，满屋子的人都很安静。

        王前在旁边叹了一口气，这点声响马上把周醒从出神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其实，你可以去看班长，开门的动静不大，吵不醒他的。”王前说。

        余光里，赵封看了过来，周醒摇了摇头，她知道比起李段和杨旭，赵封最生气的点就是她。

        “没事，我在这等。”

        周醒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让赵封消气，而是她自己都已经不能说服自己，他们将要对代游进行拍摄，不久后，这些视频会播出，他们要用代游的伤口去获得话题和关注。

        但如果不这样，她连上山的资格都没有。

        尽管那些伤痛播放在大众媒体的同时，会有很多百姓说着一些赞扬军人的话，但周醒仍然觉得愧疚。

        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只想看看代游。

        他们一直安静地坐到天彻底黑透，中途有人在做饭，也有人在吃饭，王前过来叫周醒去吃点东西，她摇头，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那个马扎。

        王前终于过来告诉她，代游醒了。

        周醒马上站了起来，她感觉从脚掌到小腿都在发麻，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她一样。

        从坐下到起来，这中间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她终于能去见代游了，周醒看着王前，王前说，去吧，班长也在等你。

        从前厅到代游的房间并不远，周醒从那条狭窄的走廊穿过，在看见那扇关闭着的门时，她突然很想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很多复杂情绪全都涌了上来。

        周醒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推开了代游的房门。

        代游倚在床头，听见声响时抬起眼睛看了过来，他一见周醒就笑了。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培养出的习惯，代游对她笑的时候，周醒也总是会笑。

        这一次她也在笑，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她看见代游的肩背上已经缠满带着血的纱布。

        周醒走过去坐到床边，代游动了动胳膊握住她的手：“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是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很暗哑，周醒要起身去给他倒水，代游手上用力又给她拽了回去。

        他笑了一声：“问你话呢？”

        “晚上，没到多久。”

        代游大拇指轻轻刮蹭着她的手背：“现在都三点了，不是说没多久？”

        周醒笑了笑，看着代游：“不是说让我安心吗？”

        “养几天就好了，不严重。”代游说。

        周醒点头：“嗯，纱布多久换一次，我去叫人来换。”

        “没事，不着急。”

        “不着急吗？是不是想让我用酒精泼你的伤口。”

        代游笑出声来：“可惜这次不能擦白酒。”

        “你正经点，”周醒被他逗笑，“我去叫人。”

        这种大面积的伤口，周醒不敢轻易碰，连队里的其中一名军医最近一直守在山上，他在摘旧纱布时，周醒才清楚看见代游这次受的伤，他左腰和肩膀处都被缝着细密的针脚，一道一道的，有五六条。

        他身上还有不少淤青和之前受过伤留下的疤。

        李段他们在旁边拍着这个场景，杨旭倒吸了一口气，被这个画面完全震惊了。

        换好药和纱布后，军医和李段他们都撤了出去，代游让周醒也赶紧去休息。

        “明天有巡防，你们还要拍摄。”

        拍摄，如此不想听到的两个字，但这是事实，他们来到这里，就意味着要拍摄。

        “好，”周醒站起来，“我待会倒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你口渴的时候喝。”

        代游笑起来：“嗯，去吧。”

        这一晚，周醒睡得实在不算好，有一瞬间她好像睡着了，但在梦里又见到了她妈妈，那个每次见都要拿佛珠勒她脖子的女人。

        天亮得很快，走廊里官兵列着队去洗漱的声音传进门里，周醒坐在床边等了十几分钟，然后也拿着盆往水房走。

        很意外的，代游竟然在水房门口等她，周醒快步走过去，代游穿着军装，一切都很妥帖，从外表看去，根本看不出他身上究竟裹着多少层纱布。

        “你疯了？”周醒有点着急，“你干嘛呢。”

        代游笑了一下，抬手指着水池边的一个暖壶：“里面有热水，用那个洗脸。”

        周醒眉毛拧得很紧，她一动不动看着代游。

        代游伸手按到她的眉心给她舒展开：“我处理点事，处理完就回去躺着。”

        “现在什么事情用得着你？”

        “先去洗脸。”代游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周醒没办法浪费时间，她端着盆进了水房，代游笑了一声抬脚往外走了出去。

        周醒收拾好之后就去了前厅，里面没有人，没有人煮早饭，没有人烧水，她直接出了门口往室外的那片活动水泥地看去。

        地面上还有不少昨天下雨留下的水坑，所有战士排成队列，代游站在前面面对着他们。

        周醒一出去，李段就冲她招了下手，周醒走过去，他们三个就隔着一段距离站在旁边看。

        “不拍吗？”周醒问。

        李段摇头：“班长不让，说让咱们进屋待着去，咱也不好意思啊，就在这站会吧。”

        周醒皱眉向远处看过去，代游说他要处理点事，周醒好像知道他要处理的是什么了。

        代游安静地站在人前，很久都没说话，队列里其他人也一动不动立着军姿。

        “走吧，”周醒说，“进屋。”

        她说完也没管李段和杨旭是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杨旭一脸不解：“这样好吗？他们训练，咱们进屋。”

        李段看了周醒一会，具体的情况他还不清楚，不过还是拽着杨旭一起走了。

        室外，代游看着那些兵，他从受伤的那刻起就预料到了摄制组这次上山后会是什么待遇。

        “军人的天职是什么？”代游问。

        他的声音并不大，情绪也很平淡。

        “一切行动听指挥！”

        “嗯，”代游点了下头，“摄制组上来拍摄是谁同意的。”

        官兵声音小了下来，说的话也开始不齐，左一声右一声。

        “连队。”

        “是连队。”

        代游看着他们：“大点声。”

        “连队！”

        “行，”代游点头，“这不是心里挺清楚的么，还有人有情绪吗？一百俯卧撑。”

        队列里安静了一秒，马上有人伏卧在地，代游说了一句开始。

        紧接着地上的六个人迅速做起了俯卧撑，赵封在第一个，他双手按在水坑里，不言不语像赌气一样做得飞快。

        没过多久，他们做完就站了起来，代游问：“还有么？一百个。”

        之前的六个人又迅速伏了下去，他们自己一边做一边数，没一会汗就下来了。

        代游平静地看着他们，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遍遍问，还有么。

        几次下来后，几乎所有人都被罚得服了，只有赵封仍然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站起来再不停伏下去。

        “还有么？”代游又说了一遍。

        赵封脸上的汗不断往下淌，沿着脖子一直滴，大冷的天他军装后背全湿透了。

        队列里有人想劝一劝赵封，他像没听见一样趴到地面上做好了姿势准备。

        他的体力已经开始不支，两条胳膊也在颤抖，代游看了他一眼：“其他人解散，赵封开始。”

        别人不能违背命令，都排着队往屋里走，赵封一个接一个地做，他的动作跟开始比已经很慢，但还咬着牙在坚持。

        他一边做，代游一边垂着眼睛看他。

        “如果没有媒介宣传，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听过哨所这俩字，”代游声音淡淡的，“你想看外界的感谢信，你想戴别人织给你的围巾，你还想收连队之外的物资。”

        “你能收到个屁，”代游看着赵封，“如果你好不容易休个假出去玩一趟，还会有人问你，为什么当兵的有这闲心思出来玩。”

        赵封做俯卧撑的动作一顿，他喘着气：“我休假不能出去玩？”

        “不能，他们见你有一秒没站在岗位上，你就是玩忽职守。”

        “那我在岗位的时候，他们又在哪？”赵封问。

        “问得好，”代游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赵封被哽住，连同动作都停了下来。

        代游说：“继续。”

        赵封又咬着牙开始做俯卧撑。

        “你现在有情绪，觉得媒体拿病痛当看点，但是如果没有媒体，就算我死山上都构不成一丝积极影响。”

        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被人夸，而是需要有人知道，他们正在做的到底是什么。

        赵封又停了下来：“班长，别说死这个字。”

        代游蹲到他面前：“继续，到一百个了么？”

        赵封闭了闭眼直接翻过身子躺到地上，也不管身下有多少水坑。

        “我服了，我没情绪了。”

        代游笑了一声，也坐到地面上，赵封担心他的伤口，代游说抻不着缝合的地方就没事。

        “可是我还是不服，出去玩怎么就成罪了？”赵封躺在地面上看着聚焦浓重雾气的天空，“驴拉磨还能歇会呢。”

        “纪录片能改变这种现状，往后会越来越好。”代游说。

        赵封一撑胳膊坐了起来，笑了：“班长，这话是周醒跟你说的吧。”

        代游挑了下眉，赵封说：“你根本说不出来这话。”

        代游一听就笑了，确实是周醒在坚定地想改变这种外界对军人的偏见。

        如果有一天他们再出去玩，她希望得来的不是苛责而是祝愿，而这种希望，也是无数军人在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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