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7、凄惨身世

自宫正司大牢回来后，星梦便将自己锁在仁寿宫后殿西室的厢房里，回想着方才金晏华同自己说的话。

        是夜，将近子时，宫人们陆续熄灯安眠，她终是打开屋门，独坐于后殿院中。

        天阶夜色凉如水，她解下发髻，青丝瞬间如瀑，披在一袭素色的轻纱睡袍外，借着皎洁月光，轻抚银簪上“星”和玉镯上“梦”的刻纹，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孩子，我和你娘，还有纪淑妃的事情，追本溯源，得从成化四年的秋天讲起。

        那一年，我十五岁，作为松江府上海县选送的女官，迷迷糊糊入了宫。一开始，掌事姑姑把我分配到咸福宫管洒扫长街，我当时想，这辈子也就这样混着了。

        后来，别人跟我讲，有位纪姓女官和别人不太一样，从来不摆架子，也很好说话，许多活儿可以让她帮着干。

        所以，我就和她们一样，把那些脏的累的活计全丢给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回都任劳任怨，弄得我最后都不太好意思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她就被调走了，我四下打听后才知道，她是被平调去管内藏了。

        本想着那么一个老好人和我是就此无缘了，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了。

        当时万贵妃在后宫肆无忌惮，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昭德宫因为缺人手，就在内务局专设了个宫女考试。

        虽说我本来是女官，降级当个宫女似乎过了点，但孩子你得知道，在那时候，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混进昭德宫听差，那儿的职位可谓个个炙手可热，就连门前扫地的宫女都比女官体面。

        我于是四处找门路，后来想到了厉芍月，就是你亲娘。

        她和你养母金念是表姐妹，而我又是你养母的族亲。借着这层关系，我就去找你娘攀亲了。

        她只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是万贵妃的贴身丫头，外头传言她不久就会晋升掌衣，前途一片光明。可能是看我伶俐听话，又是半个亲，她跟万贵妃说了我的事儿，之后万贵妃见了我一面，允我当了芍月的跟班。这样一来，好歹算是挤进了昭德宫。

        几个月后的一天，芍月突然让我陪她去趟内藏。

        我当时还很高兴，想着又要碰到那位老相识纪女官了。

        纪氏撞见我们进殿，非常慌乱。芍月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怀孕了，那时后宫无人不晓，万贵妃不许宫人接近皇帝，怀龙胎是绝对的禁忌，我当时吓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纪氏点点头，承认了皇帝临幸自己的事儿。芍月说按规矩她得喝药。纪氏表示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让我们做该做的事。

        听了这话，芍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当着她的面把里头的红花给倒了，然后一言不发，拉着我就走了。

        回昭德宫的路上，我同她说了之前和纪氏的交情。她起先一直沉默着，最后问了我一句，‘宫里的交情值几钱，华儿？’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她回去跟万贵妃禀告，纪氏并未怀孕，只是得了肚胀的毛病，又提议把纪氏遣去北安门附近的安乐堂，让她自生自灭，也好给其他想要攀龙附凤的人一个警告。

        万贵妃那时非常信任她，当即同意了。

        其实，芍月是觉得纪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安乐堂那个荒废冷清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去处。

        后来芍月告诉我，两年前，她认识了昭德宫门监张敏的堂弟——在乐工局任掌乐的张远，也就是你亲爹。

        两人相知相爱，不久便珠胎暗结。但她那会儿刚刚入宫，立足未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打掉了那个孩子。

        她之所以选择放过纪氏，一来是因为陛下至今无子，纪氏若诞下男孩，则是整个大明有后；二来即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不想让纪氏经历丧子之痛，成为第二个自己……

        就这样，一切都很顺利，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纪氏和我们渐渐走近，成了好姊妹。

        她与我俩讲起了从不言及的过去——她是个瑶族姑娘，闺名潭妹，自幼父母双亡，在身为广西土司的叔父家长大，后来又于朝廷平叛中被俘入京，充入掖庭。因为识文断字，不久便升作了女官……

        大约一年后，你娘告诉我她怀上了你。

        我劝她把孩子打了，可她不忍心，她同我讲，万贵妃或许会容下这个孩子，毕竟拿住了这孩子，便是拿住了她的把柄，可以让她继续替自己卖命。

        我记得很清楚，那日她给万贵妃布菜的时候，因孕吐呕在了膳桌上，到处都是。万贵妃随即叫来了张敏和你爹，问了些情况，为了表示宠信，愣是没怪罪一句，还赐了座宅邸予他们对食，说是给孩子安置用的，就是给你的。

        你娘道是与我平日亲近，请求待她生养时让我去那宅子里给她作伴，万贵妃也就顺水人情，一并允了。

        暮秋霜降前夕，你终于出生了，母女平安。那段时日，我一直在宫外照料你。

        我到现在还记得，芍月坐完月子回宫，临走前同我说，她背叛万氏是下过决心的，但这些恩恩怨怨与我无关，让我待在宫外少掺和，是不想我有朝一日跟她一样没了下场……”

        “我娘她早料到了结局，”星梦盯着那盏微弱的烛火，眸中泛着晶莹，止不住哽咽道，“提携姑姑，暗助淑妃，她明明知道宫里的交情太浅薄，还那么去做，为何那么傻？”

        “那你呢，”金晏华不无爱怜地抚摸了下她的额头，“太子风雨飘摇之时，为何深夜涉险去广福帮他？”

        “姑姑，说真的，我当时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这是我该去做的事，再难也能克服。”

        “唉，这世道，良心难敌祸心，好人难做，更难活。”

        “所以说，淑妃出头之日，万贵妃也就知道我娘背叛了她，于是害死了她和我爹，对么？”

        “不是的，潭妹和小皇子出了安乐堂后，你娘便向万氏负荆请罪，说当初全是因为自己念有旧情，鬼迷心窍，她自请去长乐宫当内线。万贵妃便用你的性命相要挟，允她戴罪立功。”

        “内线？难道她是怕万贵妃容不下淑妃和小皇子，早晚会派人暗害？”

        “嗯，主动请缨，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金晏华摆弄了一会儿案上的茶盏，慢慢端至嘴边，“可以说，芍月为了潭妹母子，能做的都做了。”

        她沉浸在回忆里，继续娓娓道来，“当时，虽已父子相认，陛下却鲜少召幸潭妹，亦迟迟不肯册立小皇子为皇太子。眼看着万安宫的王顺嫔、文津阁的邵女史先后有了身孕，那段日子，潭妹无时无刻不忧心忡忡。后来万氏为了考验你娘，让我交给她一包天竺进贡的曼陀罗叶，要她见机行事。她明面上答应了，暗地里则把实情都告诉了潭妹，潭妹思虑再三，为了儿子的性命和前程，终是决定将计就计，服下曼陀罗叶自裁。”

        星梦怔了一怔，“什么……淑妃是自杀的？”

        “这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天照应’，只有她死，周太后才能出手庇佑，小皇子也才能平安呐。唉，潭妹死后，张远和芍月又一度被万氏扣上主凶的罪名，暗令西厂番子缉捕。可怜你爹娘一世情深，最终于南京城外双双投河，以死自证清白。此事过去没不久，周太后便出面抚养了小皇子，并亲命内务局、尚食局会同宫正司严查曼陀罗叶一事，万氏无奈之下，只好另找了一个替死鬼。”

        金晏华道完这些，平静地喝下了那满满一杯香茗。浑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五脏六腑的血从嘴里涌涌而出，似要流尽一般，无休无止。

        “姑姑，金姑姑，您怎么了？”星梦见她口吐鲜血，无力地栽倒在枯草垫上，又见那翻出的茶水不住冒着气泡，“那茶，那盏茶是有毒的，是不是！”

        “这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了……”金晏华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到星梦的脸，“梦儿……从昨日踏进长乐宫那刻起，我便没想过再活了……你要记住……你娘是个很好的人，纪淑妃也是好人……这些年我虽未能替她俩报仇，但那晚在宫正司，我好歹救下了你，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姑姑，我去找王大人，让她请太医来，”星梦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颊上，泪眼朦胧间，觉得她就像是阔别多年的生母厉芍月，一时声泪俱下，痛哭不止，“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不瞒姑姑，梦儿正是因为想弄清楚身世才进宫的，数月来一无所知，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让我认识了姑姑，实在不想，实在不想……”

        “梦儿，心领了，”金晏华撑尽最后一口气，艰难叮嘱面前的人儿，“你……千万别想着报仇，万贞儿她活不了几年的，而你，一定要活得比她长久，在这地方，谁活得最长……谁就是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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