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4、明君之心

十月初，昌平县丞徐顼首先上疏，请求重查十二年前深宫旧事，究皇妣纪氏薨逝之由，以复不共戴天之仇。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至六部、三法司、锦衣卫、东厂，下至各地大小官员纷纷上疏请命，痛陈万家数十年来种种罪行，恳请削去万贞儿的皇贵妃谥号，将万氏一族满门抄斩。

        一时间，群情激愤，奏疏铺天盖地而来，堆满了内阁所在的文华殿。

        话说此时的内阁，由万安、刘吉、尹直三人组成。万安本非万家亲戚，但早年为了攀龙附凤，硬是从族谱里找出一支旁脉，认了万贵妃为远房堂姐。

        而今，树倒猢狲散，破鼓众人捶。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谓祸福旦夕不由人，万安算是切身领教了。

        心灰意冷之际，他索性约上万贵妃的胞弟——锦衣卫指挥同知万喜，俩人一起吃了顿诀别饭，然后各自打道回府，遣散仆役，写好遗书，只等着北镇抚司的人上门。

        情况果真如他们所预想的那样，不到两日的功夫，革职、抄家、入狱，俩人在诏狱里再度相见，如今，只差最后那一刀，却迟迟不来……

        文华殿内，刘吉和尹直斟酌再三，连夜写出票拟，附于每本奏疏之后，送呈乾清宫。票拟如下云云：非臣等不欲行，此系大狱，惟恐有失，还请皇上示下宽严轻重之意。

        接下来连着六日，禁宫无旨意传出。刘吉慌了，与新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何鼎一打听，方知那百余本奏疏，连同所附票拟，尚在御前……

        黄昏时分，西苑北海，琼华岛望月亭。

        朱祐樘着一身石青色团龙常服，星梦着一袭绿织金云夹袄襕裙，二人于亭内观景吃茶，有说有笑。随侍的一众宫人及锦衣卫，均远远地在山道上静候。

        对坐阑边石桌，遥望天边晚霞，朱祐樘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递了过去，“这是岳父那位门生写的，你也看看。”

        星梦正啖着甜食房进上的芝麻滑糕，这会儿赶紧擦了擦手，接过那折子。但见启条上写着“臣户部主事李献吉奏”，翻开一阅，竟是字字如刀，铿锵泣血：“万氏一门，于前朝，祸乱朝政、结党擅专，于后宫，糜费内帑、戕害妃嫔皇嗣，宜将代行天罚，株连蔓引，匡扶法纪，还受害者以公道……”

        看到这里，她的手不免微颤，“株连？这得要多少人丢了性命？”

        “户部核过了，”朱祐樘在旁啜了口香茗，平静道，“万家上下，一共三百四十九口。”

        他说得云淡风轻，星梦却听得心悸，她如今虽身处后宫，但外面的情形也是晓得一些，现下为了一个万家，搅得内外朝野不宁。

        对于万贵妃，她与他一样，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纪潭妹的仇、厉芍月的仇，等了十二年，那个女人却一夜薨逝，妄图了却恩仇。虽有千般不甘，虽想手刃凶手，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用万氏满门的鲜血来偿还这一切。

        说到底，能做决定的还是身旁的他。如今这世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他的一句话。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在今日之前，他从未与她谈及处置万家一事，所有的所有，都只是沉抑在他的心里。

        星梦将折子合上还给他，抿了抿唇，“我爹曾说，李生有经世之才、铁石之心，若是生于乱世，定能成就一番功业，但现在太平世道，他的主张也不见得事事在理，利国利民。”

        朱祐樘看了看她，拨弄着白玉扳指，也不说话。

        星梦见他缄默不语，满以为他是赞同了李献吉所请，连忙握住他的手，恳言相劝：“陛下，血海深仇固然要报，纵是首祸已死，帮贼亦须惩治。但想那一门之中，老妪病叟、竖子婴孩，尽是无辜，若真统统处以极刑，未免太过残忍。还请您网开一面，饶过那三百余口的性命……”

        朱祐樘略一沉吟，轻拍了拍她的手，“梦儿，你当真不想报仇么？”

        这一句唤起了星梦心中无数的旧忆。生母的遗信、金晏华的临死之言、姐姐未出世的孩子，往事如烟，却终难散去。

        一想到这些，她的泪不自觉扑簌而下。但最终，她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的确……对万氏，我是恨之入骨，”她拭干泪水，立到亭边远眺天际，良久，苦涩叹了一声，“可正因为此，我决计不会像她那样行事，我做不到……”

        朱祐樘见她难过不已，遂起身拥住她。依偎在他怀中，星梦终是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懂，”朱祐樘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天下改元，人心思定。我和你一样，不想再因私怨而开杀戮，只盼有朝一日，能以一清明世道，慰藉故去的亲灵。”

        当夜，刘吉、尹直奉诏觐见。

        乾清宫御书房中，君臣三人造膝，议政良久。待到诸事安排妥当，朱祐樘又谈及处置万家一事，对票拟做了一总批复：

        “深宫旧事，朕知外面浮议众多，但终难凭访究。朕实不忍以风闻兴大狱，故令刑部从宽议处。至于削万贵妃谥号，此事重违先帝意，切不可行。如上内容奏疏，中外诸僚不必再进呈，到此为止。”

        隔日，旨意下到三法司，万安、万喜皆被判抄没家产，全族遣回原籍。

        从死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刻，二人不但毫无喜色，反而吓得手脚哆嗦。多日的羁押与突然的获释，使得他们情绪失控，跪地大哭不止。

        尤其是万喜，他本以为自己是万贵妃的亲弟弟，当年姐姐暗害纪淑妃，新帝即位后，即便不弄个凌迟剥皮之类的把戏，也绝无可能轻饶了他。谁曾想，当今圣上宽仁为怀，让他这个必死之人还有苟活下来，出狱回乡的一日。

        其实，不光是他们二人，内外朝的群臣都糊涂了。

        原本想着迎合圣意，对万家来个赶尽杀绝，谁曾料到，先是奏疏被留中，临了，再是一句“到此为止”。对于新帝的心思城府，他们越发觉得恩威难料，深不可测……

        暮秋时节，京城已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圣洁无瑕，任凭遗落在郊边河道、胡同一隅还是宫墙深处，一样的清冷无声。

        十一月底，礼部会同内廷下诏：

        “尊周太后为太皇太后，入主清宁宫。

        尊王皇后为皇太后，入主仁寿宫。后宫诸内命妇，俱按位分尊为太妃，随皇太后同往仁寿宫。

        追尊纪淑妃为孝穆皇太后，别祀太庙奉慈殿。

        立太子妃张氏为皇后，入主坤宁宫。”

        至此，宫眷名分皆定了下来。

        半个月后，朝鲜王李燮遣使节进京，恭贺大明新帝登基。除了循旧例，进贡一万领獭皮、五千支高丽参、三千匹细紬、两千匹细苎，这回还颇具心思地选派了六名贵族淑女。

        午后的御花园，新栽的红梅开得格外好。太皇太后在钦安殿礼佛罢，请程姑姑邀来皇太后和皇后。

        园中曲径，幽静惬意。三个母仪天下的女人，一同踏雪看梅，小话家常。内侍宫女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心下留意着前面动静。

        太皇太后仿佛兴致很高，领着众人向梅林深处走去，边走边道：“天顺初年，这里还种过一些白梅，但到底不比红梅吉利好看。”

        皇太后笑着附和：“母后说的是，红梅着实喜气，应了来年弘治改元，万象更新。如今四海升平，这红梅正是盛世之瑞兆啊。”

        待一行人过了假山林，太皇太后又指了指东栏旁的一架石板秋千，回头与星梦道：“说起这半仙之戏，还属你宫里那架最是高大。那块金制的踩板，还是紫禁城刚建好的时候，朝鲜王进献的国礼。只是不知这一回，他们又拿来了什么宝贝。”

        星梦听得这话，多多少少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用意。

        她遂福了福身，接了话茬：“特使现下在奉天殿觐见，这一回为恭贺陛下登基，带了不少重礼，臣妾听闻，其中既有各类稀有特产，亦有六名两班家的闺秀。”

        “原来如此，”太皇太后见她已然会意，又道：“皇帝既君临天下，必然要恩泽四海。贡品自有礼部照会，至于那六个姑娘，皇后预备如何安顿呢？”

        星梦低眉瞥了眼脚下，雪地上零落的红梅花瓣，散发着清淡芳香。

        她心下沉凉，面上却淡淡道：“臣妾明白，闺秀随特使远道而来，事关邦交，自是不能怠慢。臣妾想着将她们安置在长寿宫，那儿地处东南，离乾清宫也近，不知您觉得可否？”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你考虑得很妥帖，就这么办吧。”

        星梦裹紧身上的白貂皮大氅，陪侍在她身后。雪地梅林，人愈走愈深，心亦愈走愈寒。不知不觉中，她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手心，却浑然不觉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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