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81、希林告白

子时的御花园，夜雾笼罩，凉风瑟瑟，重重假山之上的摘星亭里，苫烟左顾右盼，终于等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冤家，你找我？”莫希林跨过门槛，扫视殿内，一眼便瞅见了蜷缩在盘龙柱后面的小丫头。

        他赶忙过去扶她，“前头仁和长公主从御书房出来，与我讲亥时你传信给了珺婕。怎么，西暖阁出什么事了么？你跟那朝鲜丫头处得可还行，她没为难你吧？”

        苫烟既没说话，也没搭理他递过来的手，只是执拗地倚靠身后的柱子，自行缓缓站起。

        莫希林无从体察她的心思，只得循着原先的思路继续揣测，“难不成因为你之前跟着皇后娘娘，她便心存芥蒂，故意不给你好脸色看？”

        “没有这种事，她待我体贴得很，”苫烟兀自步到月光下，遥望天边那轮孤月，似笑非笑道，“她甚至允我今夜躲个懒，天大亮前赶回去就成，我感觉得到，她并不完全信任杜音，她试探我，要我替她做事，只可惜，她找错了人。”

        莫希林立在她长长的灰色影子旁，默默聆听着。

        他自诩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欣赏她，这个身躯瘦弱，但内心强大的小丫头，因切身体会，他知道她是相当有主意的姑娘。

        犹记得成化十九年，他从通州探亲归来，半道上被土蛇咬伤，原以为不碍事，谁料刚进北安门不久，毒性便突然发作，整个人动弹不得，一头栽进了雪里。

        下钥时分，又是在冷宫附近，四周空寂无人，本想着这回是死定了。是她，在吴废后身边当差的小丫头，她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子一样，刚巧从惜薪司运柴火回来，看到他后二话不说，直接将他背到了牛车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陋屋破瓦里头，两人围着炉子烤着火，她告诉他，儿时自己也被土蛇咬过，凭着那经验，她为他清理了伤口，还给他喂了自制的熄风解毒汤……

        “六位两班闺秀，唯她一人得以留下；焚毁长乐宫后殿，居然能化险为夷；水烟桥上唱出孟姜，竟引得帝后离心，”苫烟伫立在月光下，桩桩件件地数落着，无一例外，全是对郑绿梳的无限憎恶，“如此角色，莫大人，你还当她是昔年的庞雀、邵玉汐、周清蓉么？”

        莫希林听到最后三个人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想来，苫烟多半也同他一样，从仁和长公主那里打听到了不少消息。这会儿见小丫头正注视着自己，眸中还闪烁着些许晶莹，他不免微微一惊，立马收敛了笑容。

        “我刚入宫那会儿，你已是御前二等侍卫，”苫烟渐渐走近他，似乎想从他的目光中搜寻出什么答案来，“后来你调去了东宫端敬殿，三年里慢慢升至侍卫长。所有人都觉得，你前程似锦，将来定会娶上一位宗室贵女，就像锦衣卫柯大人那样。而我，不过是替你解了一次蛇毒而已，举手之劳罢了。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值得你屡屡涉险，甚至去沾血么？”

        “举手之劳？那可是救命之恩！”莫希林说得斩钉截铁，转而嘴角一扬，“冤家，不管怎么说，当年是你招惹我在先，别想否认。我还是那句话，为你复仇，那是替——天——行——道——”

        苫烟听罢，终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面前的人儿不假思索地再度伸手，欲帮她拭去两颊的泪。而这一回，小丫头站在了原地，未曾后退。

        就这样，生平头一回，莫希林触碰到了心上人那美丽清纯的脸庞，这就如同他做了多年的一个梦，乍然之间，在那种融洽温暖的气氛中，不经意地实现了。

        但他毕竟等了五年，绝无可能止步于此。

        “冤家，听说你因为成化十九年姚妃犯禁的事情，对我颇有看法啊。”他后退了两步，以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将腰间的御赐绣春刀拔出勾鞘。

        苫烟只看得银光一闪，刀柄已递至她跟前。联想到昨日西安门甬道上相似的一幕，她有些不大自在，“又是长公主告诉你的吧？”

        “姚氏当时哭天喊地，痛骂皇贵妃害了她腹中的龙嗣。我把刀下了鞘，扔在她怀里，她立马就不吱声了，你以为是我把她吓懵了？”

        “反正那年冬天她就薨了，”苫烟别过头去，从袖中掏出丝帕，借着月光查看中间红褐色的部分，故意岔开话题，“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对天发誓，绝无戏弄她之意，”莫希林并未理会小丫头的这种言不由衷，坚决解释了下去，“姚氏父兄都在北镇抚司供职，我这把绣春刀是要提醒她，如果想要一家人的平安，就别再谩骂万氏。而从她的眼神里，我也读得出来，她确实懂了。”

        苫烟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将他的刀重新入了鞘，“莫大人，我信你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前不是一路人，但现在，我们却殊途同归了。”

        她继而把郑绿梳叫她喝参酒试毒，又托她找面首作陪的事情，尽数相告，最后饶富意味地补了一句，“宫中的御医和侍卫，我本就认识的少，印象里生的俊俏，人品又信得过的，恐怕也只有一位了。”

        “哦，是谁？”莫希林将刀扣上腰带，起初并未十分在意。

        苫烟缓缓看向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愣了一愣，立马回绝道，“少给我戴高帽，这种缺德的阴招儿，打死我也不干！”

        “你可是答应过，要与我好生合作的，”苫烟掰开他的手掌，将自己的丝帕折好放了进去，又低头在他腕上落下一吻，“帕子上面还残留着她给我喝的参酒，味道腥腥的，可能是梅花鹿血。估计你去了之后，她也会让你喝。除了这鹿血参酒，我猜应该还有催情香，一准是为了求宠准备的。”

        这一吻，着实弄得莫希林丢了魂儿，他无奈接过那帕子，嘴皮上还做着最后的挣扎，“那里到底是乾清宫，秽乱宫闱是要凌迟处死的，郑氏疯了，你也跟着疯？”

        “听我说，你把这帕子带回去，想办法让熟识的御医看看里头的成分，还有催情香料的解法，”苫烟将他拉到一边，详述整个计划的关键点，“明晚三更你迟点过来，假装是百忙之中，抽空应我的不情之请，来帮忙修架子床盖的。郑氏必定会用茶酒招待你，不要推脱，兴然从命，一定得演的自然些。”

        莫希林听得头皮发麻，面色如土，“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要我去演一个媚药发作的登徒子？呵，跟谁演，跟那朝鲜丫头演么？直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发挥到什么程度？”

        苫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跟她演，是跟我，确切的说，是咱俩假戏真做。最后我也想好了，我会找个由头弄乱屋子，然后你发觉不对劲，便趁乱逃之夭夭……”

        她说得平静，他却听得震惊，这时又听她娓娓道来，“在这座皇城里，我该还的情，该报的仇，已然都了了差不多了。唯有去年在南台静谷，被邵玉汐灌了迷药扔进南海里，那是我最无助，离死最近的一次。是皇后娘娘救了我，当夜我高烧不退，又被贼人逼去安乐堂等死，又是她主动作伴，一路上无私照顾……”

        苫烟忆到此处，不禁掩面啜泣，口气由悲转怒，渐而发狠，“可我呢，我竟是方才从郑氏口中得知，娘娘被罚去了万岁山思过！天杀的，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宁死也不背叛掣肘！绝不！我太清楚郑氏想做什么了，她想效仿教坊司里的那些官妓做营生，想找人先彩排一趟以求稳妥，甚至想取代娘娘做这后宫的新女主，我呸，她也配！”

        她骂得酣畅淋漓，莫希林亦是听得无比痛快，这时他果断张开双臂，满满地环住了她，“我理解你的道义，可为了报恩，不惜践踏自己的名誉，甚至出卖色相，这真的值得么？”

        “这是我唯一能帮娘娘做的事情，不论值得与否，”苫烟靠在他怀里，任他轻拍背脊，慢慢收拾起悲伤，“我只盼娘娘可以早日回宫，陛下是绝顶聪明的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我相信他很快便会想明白的。等到娘娘再回来的时候，莫大人，如若我还活着，就跟你走。”

        “冤家，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真是太……我……”莫希林一时激动地语无伦次，眉目间含情脉脉，似在酝酿什么山盟海誓，却突然低下头，附在苫烟耳边，“明晚我一定用心演，等着瞧好就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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