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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柔雪


这日,历明六年,二月初五,洛雪柔宿醉一宿,应了钟离携之邀,不得不爬起床来,打扮一番后、到了钟离丞相府。

        她从羽林将军第走到相府的门口,大约还有二十步的距离,便远远瞧见了钟离携站在门口,双手揣在袖中,正朝她这边笑。

        洛雪柔小跑了两步,站到了他面前。

        “先生怎么在门口等着?”

        钟离携笑道:“洛姑娘头一回光临寒舍,在下怎能礼疏怠慢?”

        洛雪柔接道:“先生此话说的,便是我若下回再来,先生就可以安安稳稳坐在榻上,摆手喝茶了嘛?”

        钟离携稍稍颔首,“正是,小生偷闲惯了。”

        洛雪柔一偏头,“那便此番也莫要出来,便叫我自己进去,先把先生这府邸转够了,春景都看完了,再去屋里寻先生,不是更好?”

        “岂敢岂敢,”钟离携摆手笑道:“洛姑娘乃是贵客。快里面请吧。”

        洛雪柔嫣然一笑,“先生请。”

        钟离携带她由正门进了府,进门之后,正瞧见一面高墙,上头有三面圆窗,中间镂的是“海棠飞燕”,两头分别是“并蒂双莲”,和“鹿鹤清荷”。

        洛雪柔细细看着,那白墙镂窗,做的精巧极了。

        墙边还有两个大缸,里头已经装满了水。

        钟离携笑道:“这都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洛雪柔看着那镂窗,道:“海棠飞燕,河清海晏;并蒂双莲,夫妻同心;鹿鹤同在,六合同春。”说罢,抬眸看着钟离携,笑道:“先生,我解得对不对?”

        钟离携稍稍低头,浅笑言:“这面墙是陛下赏的。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并未成婚。”

        他看着那墙,“洛姑娘解得不错,这些个吉祥寓意,也便是如此罢了。也冒不出甚么新意图来。你若想看些新的,便请这边来。”

        洛雪柔点点头,便跟着他走。绕过墙去,再走过一条小路,就到了丞相府的正堂。

        洛雪柔抬头看那匾,题道:“听寒”。

        “为何是‘听寒’二字?”洛雪柔问道。

        “浮华世间事,难掩是霜寒。”钟离携叹息,说道:“为官者,须得枕霜听寒,方能不愧对天下苍生。我如此说道,洛姑娘或许觉着有些无病呻吟,想这相府繁华至此,还徒说甚么枕霜听寒,甚是可笑罢。”

        洛雪柔道:“那日饮忧园中,狄少提督那番言论,我便知道,钟离先生,必然是不愧对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狄少提督都谢你为国为民,我一介女流,还能笑你不成?”

        钟离携默默低头,笑着不言语。

        洛雪柔便看着他。

        半晌才看他缓过神来,道:“说起来是要带洛姑娘去瞧些新鲜东西,便朝这头走吧。”

        洛雪柔道:“依先生的。”

        再朝里走,瞧见一片竹林,林间有小路,二人行于其间,竹高蔽日。

        洛雪柔看那些竹子,都是紫黑竹竿,风一拂过,竹叶唰唰作响。

        穿过竹林,忽看见一座小亭,钟离携道:“洛姑娘随我来。”

        洛雪柔便跟着他,到那亭子旁,洛雪柔抬眸一看,亭柱上一副楹联,写道:

        倾梅慕梅不舍冬去,知雪耐雪未见春来。

        洛雪柔心道:竹林尽头,这联便也是写竹子的,只不过,这‘知雪’、‘耐雪’,倒不禁叫我以为说我一般,真是好笑。这话若说出来,指不定被他笑死。

        亭中有一块碑,上头刻了石、竹,却硬生生被划了几道,就在那竹竿身上。

        洛雪柔走进亭中,问道:“先生,这碑上,为何这么些划痕?”

        钟离携道:“这些,乃是当年府邸建成之初,有刺客闯入,当时夜里,湘王妃正在此亭中小憩,刺客将湘王妃刺伤,血溅碑身……之后湘王爷每每见到此碑,总觉得其上有血痕未洗干净,每见每嚎。有日竟像中邪一般,捡了那石头便使劲儿往这碑上划,最后便成这般了。”

        洛雪柔听得愣了,不禁脊背发凉。

        钟离携见她胆怯,赶忙又说:“是我失言,姑娘别怕,都是许久的事了。”

        洛雪柔问:“此处,不是丞相府吗?”

        钟离携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洛姑娘若是好奇,便待待会儿到了外头明媚之处,我与你细细说来,此事虽说已过了许久,在这里说这些话,终究是有些不好。”

        钟离携不说这句也就罢了,说出这句,洛雪柔更是害怕,忽而觉得一阵阴风吹过,千竿竹子都在暗自哭泣。

        钟离携道:“我说新奇玩意儿,是这个,”说着,他带洛雪柔转到碑后。

        乃是一面镜子——约有一丈高,六尺宽。

        洛雪柔突然看见镜中的自己,一时竟认不出镜中之人。

        “洛姑娘,稍稍往边上走些,莫入镜中。”钟离携笑道。

        洛雪柔缓过神来,往边上走了两步,再看镜中,竟是一副江山图景!

        她细细看着,不仅有山,居然还有海。构图之精细,着实叫人佩服,轻轻动身,又是一景,却仍是磅礴壮阔,江山模样。

        她转头看去,想瞧是何物映在镜中,竟能将江山化于如此小幅之内。只见那头约两丈是个团门,门中就能依稀看见镜中之景。只是镜子泛黄,且又有些地方不甚平整,将那景映得更是壮阔。

        钟离携道:“圆门外,便是郁园了。洛姑娘,你瞧这里。”

        洛雪柔见他指着镜中一处,跟他看去,乃是一处山石之上,似乎是一枚圆章,写道:

        雪梅。

        只不过,在那镜中,雪字便是雪字,梅字倒是个反的。

        转头看那边镜外的景,倒是梅字是梅字,雪字成了反的。

        洛雪柔不解其意,问道:“这作何解?”

        钟离携道:“先帝开国以来,常会各路道仙佛士。一次会得一位道长,当时便是郁园才建好之时,陛下兴起,便带那道长逛这园子,那道长途经这圆门之时,便说了一句:‘此处梅故为梅,雪却非雪’。后来过了许久,托人送了一枚章子给先帝,信说,若能篆于那镜中,便是圆了这段缘分。”

        洛雪柔仍是不解,“什么缘分?”

        “先帝处处托人问,也没问出。”钟离携道:“先帝便叫人按照道长的意思,在这石上刻下了这章子。”

        洛雪柔静静看着那镜子,说不出话来。

        “走吧,”钟离携向洛雪柔道了一个“请”字,“出了这圆门,可就是郁园了。”

        洛雪柔本是愣愣的,刚一踏出脚去,便觉得仿佛身临桃源一般,这才恢复了精神。

        出了这门,一眼便能瞧见前面半高的小山上头的小楼,东边的长廊,西边的亭榭。半点没有那镜中的模样了。

        洛雪柔不禁回头去看那亭子,远远的却感觉亭中无镜,竟成了窗了。

        再顺着游廊走一截,便能看见一个小戏台,台边生了青苔,两边立了灯架,乃是木制的,似乎是楠木——作成莲花之形,上有鹤立,下有鱼跃,精巧至极。

        “有戏台!”洛雪柔道。

        “怎么,洛姑娘喜欢看戏?”钟离携问道。

        洛雪柔默默点点头。

        “那下回我请了凌老板来,便也请洛姑娘一起来听戏,如何?”

        洛雪柔又是点头。

        二人一路聊东聊西,到了黄昏之时,钟离携便带她上了秋山阁,钟离携叫人上了菜肴,洛雪柔见那些盘,碗的,都是白瓷所制,润如羊脂,明如白玉,透若薄冰,盛上菜来,就像那冬日红梅,映于冰面;浅霞薄烟,透于碧水。

        好不精巧。

        “实在妙得很,”洛雪柔道:“今日幸得郁园一观,多谢先生了。”

        钟离携笑道:“洛姑娘说的哪里话,洛姑娘能来,是在下荣幸。”

        洛雪柔忽而想起心中疑惑,问他道:“先生,这郁园究竟从前是……”

        只见钟离携淡淡笑道:“此处,原本是湘王府。”

        洛雪柔一怔。

        “湘王?”她问道,“我不懂朝中利害,如若此话能说,先生能否细讲?”

        钟离携将自己面前的小罐子打开了,端到洛雪柔面前,“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洛雪柔边尝那肉汤,边听钟离携道:“从前的湘王刘鹭,乃是先帝的堂弟,也是先母的长兄。”

        他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先帝登基之后,年号期成,封功臣烈士,舅父也在其中,因常年在先帝身边护驾,多次救先帝于水火之中,军功显赫,被封湘王。”

        洛雪柔疑惑道:“军功显赫?我还以为会是文人世家。”

        “舅父的功夫,绝不在江南提督狄晓岐之下。”钟离携道:“便是因为湘王威名,当时不论是水利民生,各方乱党,只要有个大灾小难,先帝都指湘王去做,因为先帝信任湘王殿下,他没有兵权,没有党羽,只是先帝的护卫罢了。可是后来,就这般与世无争之人,还是在先帝面前出了差错。”

        洛雪柔默默放下调羹,“湘王殿下,出了什么差错?”

        “当时宫中来了刺客,原本不该听湘王殿下之命的十二宫门卫军听从了他的调令,去大殿之中护驾。”钟离携默默低头,“先帝道他蓄意执掌兵权。”

        洛雪柔听到这里,略略咽了咽口水。

        “舅父在朝堂太久,知些世故,先帝尚未下召,他便先上了请罪折子,说事出突然,当时以性命担保,将士们方才信他一二,乞骸骨请归养老,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钟离携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阁外的景色,笑道:“或许是后来先帝觉得对不住他,亲自画下郁园图纸,命人监工,在湘王府的东南边建了郁园,说给舅父养老。”

        洛雪柔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的眸子中忽而泛起一丝波澜。

        钟离携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然一笑,“后来,先帝卖了个恩情给他,叫我做少师,没几年又迁了丞相,虽说我朝丞相无实权,只谏言之职,却顺着这个由头,叫我便寄住于湘王府之中。”

        洛雪柔想得出神,先是理清楚钟离家的关系网,又在想先帝和陛下有什么本质区别,想着想着,就连钟离携在说甚么都听不进去了。

        钟离携见她走神,连叫了好几声都没理会,便夹了菜到她碗中,笑道:“洛姑娘,尝尝这个?”

        洛雪柔这才回过神来,愣了一下,道了声谢,只听钟离携问她:“姑娘方才去何处远游了?”

        洛雪柔扬眉一笑,道:“期成年间。”

        钟离携猫着眼看着她,“期成年间,扫平了大部分的腥风血雨,却也生出来许多带刺儿的枝芽,洛姑娘,才到此处不久,还是乖乖待在历明吧。”

        洛雪柔不答话,只是静静喝汤,钟离携便也安静下来,夹菜下饭吃。

        他们不说话,便听见远远的鸟咏蝉鸣,似乎一切都安宁、太平得紧。

        洛雪柔忽而问他:“先生,只是见我一面而已,为何邀我独来郁园呢?”

        钟离携看着洛雪柔,只见她朝着阁外看着,便也转过头去,看那薄暮冥冥,柿红的天空,映在阁下的金鱼池中,金鱼便像是穿梭在云间。

        钟离携道:“因为我答应过……”

        洛雪柔忽而觉得莫名地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的从脸颊淌下。

        她随手用袖子抹了眼泪,微微蹙眉,道:“我不是冯姑娘,我是洛雪柔。”

        “我知道。”钟离携低下头去,“对不起,洛姑娘。是我存有私心,若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

        洛雪柔道:“我能理解先生,也能理解其他人。”

        她稍稍偏头,不看着钟离携,道:“柳少将军,头一回见我之时,便无条件的相信,江先生也是不由自主地想护着我;择哥儿就更不必说,跪在我跟前痛哭流涕,就是蔹哥儿也吓了一跳。”

        映着薄柿的晚霞,他看见洛雪柔轻轻往这边一看,正视着自己的眸子,说道:“先生,我不想做旁人的影子。”

        钟离携一怔。

        忽而感觉头痛欲裂,眼里洛雪柔的样子似乎真的成了当年冯默语的模样。

        “先生,你们这般待我,倒让我想毁了这张面皮。”洛雪柔一字一句地道,“虽说我能够理解,先生思妻心切,他人也悼念冯姑娘。可是如此这般,实在让洛雪柔是日日想远走他乡,不愿再停留半刻了。”

        “洛姑娘想到哪里去?”钟离携鬼使神差竟没有道歉,而是这样接了一句。话音未落,钟离携便忙着改口,话还未出口,却又听洛雪柔道:“既然我回不去,就远离此地。哪里都好,明雪四海为家,倒也不愁生机。便是随心所欲,如飞雪一般,随风而去、也就罢了。”

        钟离携忽而想到什么,淡然说道:“洛姑娘,我自知惭愧,也没有甚么能补偿洛姑娘的……”

        洛雪柔截了他的话,“先生今日带我一游郁园,已是恩惠,先生思妻,人之常情,怎敢奢求先生偿还。”

        钟离携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笺纸,递到她手里,道:“洛姑娘若不嫌弃,收下往生之人遗物,便算是在下一点歉意如何?”

        洛雪柔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明朝九寒还自香。”

        方才的眼泪又一回涌了出来,她赶快偏过头去,将泪擦去,又把那签收入袖袋,道:“虽不知为何,我只是觉得亲切得很,就不推辞了,定然会珍藏此物。多谢先生。”

        钟离携笑道:“是我对不住你。”

        洛雪柔轻轻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若先生说的是我,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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