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京故人（上）

绿芙和青萍小心翼翼地将李师师迎进房门，默默地打来温水，蘸湿了毛巾给她擦脸。

        李师师说要躺下休息了，两人又急忙答应着去铺展床被。

        李师师却在她们背后幽幽自语一般地说道：“你说我傻不傻，我原来竟从来也没想过，我要是再惹李夫人不高兴了，她有可能真的会把我赶出去呢。”

        绿萍噗嗤一声笑道：“姐儿你一向挺聪明的，怎么被人吓了几句，你就信了。你难道忘了，你六岁的时候夫人接你出来，遍请名师教你琴棋书画，还教你武功，还带你认识那么多的文人才子，请他们专门给你填词谱曲，花这样大的力气和投入栽培了你将近十年，怎么会说赶就赶你走呢。”

        绿芙看了青萍一眼，也说道：“只是姐儿你以后可千万要改改从前的骄纵任性了，李夫人每每被你顶撞之后，都犯胸闷气短的毛病，还要借助汤药调养。你再看看咱们矾楼的其他娘子们，有谁不是对夫人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李师师躺在榻上以为自己睡着了，她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幕幕小时候的事情。那些幼小年纪闻鸡起舞，辛苦磨练十八般技能的日子，曾经都是她不愿提起不愿想起的。然而此时此刻，她想起了那些再也不能倒退的时光，竟然还感到了美好的滋味。

        她还忽然想起来，早在她幼年刚来到李夫人身边的时候，她对待自己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李夫人的关系变得有转折了呢？李师师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沉的思索，直到她在思索中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传来。

        绿芙第三次来替李师师盖好被她烦躁踹开的被子时手背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脖颈。

        “哎呀，怎么这么烫？”

        青萍闻言跑了过来：“怎么了，我看看。哎呀，不好！赶紧去找个郎中过来。”

        绿芙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去，青萍又是拿盆子去端冷水，又是大声喊人去请李夫人。两个人匆匆忙忙，走动加喧嚷的声音顿时让这个平时一直空旷寂静的房间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不多时李夫人便来到了李师师的床前，她把伸出被子的那只滚烫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眉目间却是遮掩不住的担忧和恻隐。

        归根到底，眼前的终究是个无辜的可怜孩子。

        李师师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地绵延了近半年，这到了政和元年暮春，正是西京洛阳的牡丹如火如荼，名动京城的花开时节。矾楼的年轻娘子们不少数内心蠢蠢欲动，更是私下里聚在一起嘀咕着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能让李夫人准许她们去一趟西京赏花。

        唯有李师师对这件事情默然无感，毫不参与。她除了照常唱曲，会比以往花更多的时间练琴习曲，或者是写字作画，虽然还跟以往一样，她跟矾楼的其他娘子们还是没有那么合得来，不同的是，跟她们的关系可以说是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偶尔她也会短暂参与一下娘子们之间的交流。

        李师师有时候在心里冷笑，过去她诚心诚意待人、诚心诚意对那些不上台面的动作生气并表露情绪的时候，她们排斥她，说她趾高气扬。如今她冷漠淡然，不喜不怒，她们却对她客客气气。

        原来她们从来要的都不是自己的诚意，只要她给一层相安无事、互不干涉的表面上过得去。

        这天，李师师正一个人呆在乐坊伏于案前抄写经文，两位侍女青萍和绿芙忽然寻了过来。

        青萍说道：“姐儿，你以前是经常拿起笔还没写几下就丢开了，而且你多半吃完了早饭还要拐回去房间再睡一个回笼觉到吃中午饭。为什么现在总是见你一大早就待在乐坊里静悄悄的写字啊。”

        绿芙也说：“对啊，姐儿，你不是很喜欢四处跑吗，你现在都很少悄悄溜出去绮丽苑找梁姐儿了。”

        师师抬头看了看她们，淡淡一笑：“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点事情做着打发时间。”

        青萍又问：“我偶然听到外面崔姐儿她们好几个私下里说，想去一趟西京游玩，现在正是牡丹开得最好的时候呢，姐儿，你就不想出去玩一下吗？”

        其实这个相似的问题刚好就在前两天李师师无意中听到几个楼里的姐妹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有人对她提议过，但她一反往常基本不会拒绝的态度，淡淡笑了笑，说可能是疾病未消的缘故，她不但是毫无兴致，身体也不能承受前往西京的马车劳顿。

        但面对绿芙和青萍，李师师自然不会再重复这样挑不出错来的回答。

        “你们都是从小跟我一起在西京长大的，不是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李夫人吗。”

        绿芙先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对哦，还是姐儿记得，牡丹是李夫人最讨厌的花，我们以前在西京，每年到了牡丹花开的那段时间，都是闭门不出的。糟了，这谁要是在夫人面前提起专门去西京看牡丹，说不定会触犯到她。”

        青萍低着头小声说道：“可是我都很长时间没回去西京了，我听一个同乡说，我奶奶近来身体不好，我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姐儿，我本来想着要是你去西京，我就能陪你回去，也能抽空去看望她了。”

        李师师点了点头：“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看看有没有机会。要是我去不了，我便去替你跟李夫人请假，请她准许你回家探望老人。”

        青萍喜笑颜开，连连道谢之后，拉着绿芙退出了乐坊。

        又过了一会儿，师师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是李夫人面无表情，眉头轻蹙地走了过来。

        她走近了低头看了几眼李师师手边娟秀小楷抄写的佛经，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怎么，你竟然也能沉下心来写这些东西。最近你像是话也变得没以前那么爱说了，可是身体还是极不痛快，还是说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心里为难？”

        李师师也笑了笑，温声说道：“那倒没有，只是师师忽然开窍了，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一无所知地随心所欲过日子，过去师师跟着您，把什么都当成是理所当然，随着年岁增长，也必须得懂事一些，不能总是那样任性。”

        李师师一贯的性格是宁折不弯，此时此刻她主动这么服软，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她根据自己受到的教训，决心“惟以表面功夫对待只能维持表面功夫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李夫人眼睛里几无痕迹地闪了一下，心里也不知道是释然还是辛酸，“哦？你这是受到了谁的提醒了？你是我养大的，比别人任性一些当然在所难免。”

        李师师乖巧地笑了笑，“妈妈到这里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是。有件紧急的事情，你得随我回一趟西京，让她们两个替你稍微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李师师尽管心里差异，却也没有盘根问底下去，而是趁此机会赶紧说了带青萍回去探亲的事。

        第二天，从天黑蒙蒙的早上卯时离开东京矾楼，一路飞驰颠簸，到下午申时一行人才抵达西京洛阳城下。

        马车在一座大门紧关的院落前面停了下来，李夫人告诉李师师，先进去稍作歇息，等更换着装之后再带她去见一个人。青萍扶着师师下了马车，手中提着一个自己的小包裹，告别一路同来的众人，独自回家探望去了。

        歇了不到两个时辰，暮色擦黑的时候，她们再一次出发了。自始至终，李师师一句也没有问为什么，默然地听从要求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的衫裙，陪着身着黑衣的李夫人坐上一顶轿辇，走过几段路，中间又转上两三个弯，最后她们的轿子被轻轻地停在了地上。

        从轿子里出来，李夫人轻轻拉住了师师的手，默不作声地往朝向路边的一座大门半开的府邸走了过去。

        李师师觉得内心异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时光。

        依稀记得那年她被送往相国寺，但不久父亲死了，她以为就要削发出家，此生再也没有从那里出来的机会，所以一日一日哇哇大哭。后来方丈抚摸了她的头顶，说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师师”，也将给她剃发的事情暂且搁置了，师师心里盼望着方丈永远想不起来剃她头发的事情，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当一个光秃秃的小和尚。

        就在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方丈拉去剃头的日子里，李夫人好似从天而降，她就跟此时此刻一摸一样，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出相国寺，当天连夜又一路把她带到了西京洛阳。

        李师师走神的功夫，李夫人带着她穿回廊走洞门，来到一间雕花门窗、从草灰色窗纸后面透出一片黄色灯光的房前。

        门是关着的，门前守着两个小厮，看到她们走过来，其中的一个看着李夫人说道：“您终于来了，赶快进去吧！我家先生早就屏退了众人，专门在等您了。”

        另外一个小厮拉开了门，屋里黄色的灯光顿时铺洒而出，亮莹莹地照在门前石板地上。

        李师师被李夫人拉着手走进门去，看到一个身着白衣，须髯灰白的枯瘦老人闭目倚靠在床头软垫上。他好像睡着了一般，并没有因为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睁开双眼。

        李夫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叔原先生！”声音透着李师师从来没有听过的慌张和颤栗。

        两个小厮冲进门里的动作倒比老先生睁眼的速度还快。

        他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力才睁开眼睛，混浊的目光直到看清床前站立的两位女子才焕发出一点点神采。他声音颤颤巍巍的，像是随时都能断掉。

        “元姜，你来了。”

        脸上不动声色的李师师转瞬之间感到了第二次莫大的诧异，共同生活多年，她从来不知道李夫人的尊名叫作李元姜。莫说她只是不知道，就连“元姜”这个名字她如今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偷偷往李夫人脸上看了一眼，却发现她不知何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李夫人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变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让她已经感觉到痛了。

        “元姜，你身边这孩子一定就是当年的……咳咳……的确是长得越来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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