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花茶肆（下）

既然决定要去百花茶肆，李师师便一刻也等不得了。

        她写了张纸条给青萍，让她拿去绮丽苑找梁楚颜。

        青萍一路气鼓鼓的，走路的时候都仿佛地上的石子土块跟她有仇，能踢开一个是一个。

        “这是什么呀？”梁楚颜一边问一边双手利索地将纸条打开，见是李师师写的龙飞凤舞又字迹潦草的四个字。

        青萍撇撇嘴：“不知道，我又不识字。”

        梁楚颜看着她的脸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从前在西京的时候你们姐儿不也特意教过你们识字嘛，绿芙多少是学会了，可你倒好，宁愿多干些粗笨活也不愿学认字，瞧你现在这一副生闷气的样子，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青萍：“哼，这个纸条我路上打开看过了，虽然画的乱七八糟，但我瞧着一共也没有几个字，姐儿要是告诉我，也就是一句话就能说完，可你瞧，就这么个事她都不跟从前一样让我跑来告诉你便是，默不作声地给我一个纸条，这不是越来越不信任我了吗？按理说主家不信任我们这些做仆从的，本也没有什么好争较的，但就是因为我们姐儿在我心里不一样，不信任我的话我才忍不住不高兴呀。”

        梁楚颜一副努力憋笑的样子，“哪里的话，你们姐儿身边只有你和绿芙二人，平时大事小事唯有仰仗你们，不信任你们她还能信任谁去呢？不过我觉得呢，是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肯下功夫学习识字，师师大概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激一激你，至少能让你知道学认字还是很有好处的。”

        青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哎呀，只要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信任我，识不识字都没关系啦。”

        梁楚颜：“青萍，你回去替我转告你们姐儿，就说‘三天后一早’。”

        青萍答得很是欢快：“好的，放心吧。”

        李师师步履匆匆地赶来绮丽苑，跟一路碰到的熟人打了招呼后，轻车熟路地上楼走进了梁楚颜的房间，都来不及坐下来喝口水喘口气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拉着楚颜的手腕往外走，口中低声念道：“快走吧楚颜，听说那百花茶肆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去处，我们早一点去，说不定就能听到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梁楚颜借着她手臂的拉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略皱着眉头说道：“可是我们这样过去，太容易被人发现了。虽说我们俩去茶楼倒也没有什么，可就怕不巧碰上了相识的人，搞出些无中生有的问题来。”

        听闻此言，李师师心里暗暗着急，忽而念头一转又喜笑颜开。

        “有办法了，来，你跟我来这里，不过我们去不了那么急了就是。”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是环攥着梁楚颜的手腕，转身出前厅，往梁楚颜闺房深处走去。

        此时梁楚颜还没意识到李师师究竟要做些什么。等两人走到梳妆台前，李师师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铜镜面前坐下，说道：“当真是平时不用就疏忽了，我应该照着你我的身形随时备几套男式衣衫在你这里，此刻只能吩咐人现下去买了。”梁楚颜闻言恍然大悟。

        两人一大清早就准备出门，紧赶慢赶还是挨到了巳时一刻。每天的这个时候，反而是与矾楼隔着两条街的百花茶肆一天当中最为繁忙的时候。

        两个五官秀美，顾盼神飞的俊俏少年同乘一辆马车，在茶肆门口一先一后动作优雅地下了车来，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走进了茶肆的大门。

        一路往里走，二楼和三楼阁子间里凭栏而坐的茶客们忍不住对他们纷纷侧目，来这里的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身份，但不管是留着胡子的文人儒客，还是鼓着肚皮的商贾，大多临近中年甚至已过中年，像这二人看起来一二十岁年纪的，恐怕很难找出几个；再加上这两人的相貌，确确实实都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后会忍不住再多瞧几眼的类型。

        那个走在后面，身材略微高挑一点点的少年抬头迎住了向他们看过来的数不清的一道道目光，他好看的双眼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迟疑，而在他前面的稍微瘦弱的少年却对这些目光一概仿佛看不见，只管神情淡然地大步向前，一只细瘦白净的右手向后伸出来拉住了身后略微迟疑畏惧的少年，昂扬阔步地朝前面走去。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在众人一路注视下登上了楼梯。

        此刻二楼的阁子间里刚好也坐着两个与他们差不多一般年纪的少年，只不过这两个人特意赶在茶肆刚刚开门营业的时候就进来了，因此没有引起这么大的注意。穿月白色长衫的那个长着一双浓眉大眼，满头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在脑后用玉簪和发带束起了顶上的一层。他看起来气质不凡，神色温和，正端着一杯滚烫的雨前龙井在鼻子前面轻轻嗅着茶香。

        另外一个少年看上去年纪比他略大一些，此刻坐在他的侧面，侧着身子在跟他说话。

        “王爷，关于陕州治水一事，我认为还是再选其他人前往赴任较为妥当……”

        察觉到他忽然默不作声，对两人片刻前还有问有答的交谈瞬间断掉了回应，说话的少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同样也注意到了那两个刚刚闯进茶肆，正接受着众人注目的俊俏少年。

        说话的少年眉头便皱了一下，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两个身影消失不见以后，少年低头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面上，小声说道：“五哥，你跟我出来的次数还少吗，总是跟你说，在外面不要那样叫我，你还是记不住。”

        那被唤作五哥的少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下次一定会记住的，咳，但你要我称兄道弟，我实在觉得失礼，我还是叫你三爷吧。”

        “何必非要这么疏离，我们两家的情分都已经如此深厚了。”

        听闻此句，被唤作五哥的少年刚刚还满脸笑意的神情顿时莫名地收敛起来，他默默地垂头喝茶，借以掩饰一言不发。

        散发少年静静地看了他几眼，说道：“我知道你还在介意你和福金的婚事，但是这已经无法更改，希望你能放下过去的事情，这也算是我爹爹，还有我，对你和蔡家表示的另眼相待了。”

        少年眉峰微聚，言谈间透着几分常人在接受了“事已至此”之后自以为的洒脱，“三爷放心吧，前几年是我年轻不懂事。如今……诸般木已成舟，我断然不会再去强求自己本来就不该拥有的那些。”

        三爷哈哈大笑：“也算有失必有得，虽然福金才十三岁，但她却是我们这辈姊妹里面最出众的一个，比起才情容貌，未必不如我的淑和、懿康两位堂姐。再者说这可是我的亲妹妹，如果以后你不好好对待我们福金，我可不答应你。”

        “三爷对我们蔡家的重视，我定当感恩戴德。”

        散发少年一边抚慰地轻拍对方的肩背，一边不无自豪地问道：“五哥，坦白说，你长到现今二十多岁，可有遇到过比我们福金还美丽的女子吗？”

        少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很是实诚地说道：“很多年前见过一个。一开始只见过她蒙面的样子，后来偶然有一次在外面碰到了，我竟然真的仅凭着远远看见过的一双眼睛就认出了她。巧的是，那次刚好淑和与懿康两位帝姬也在，懿康还打过她两巴掌。”

        说到这里，少年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畅快地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层薄薄的笑意，终于想起来刚刚走进来那个俊俏少年眉眼之间的似曾相识是因何而来了。

        三爷紧盯着讲话少年脸上的神情变换，心里有了些兴趣：“是吗？听你说来如此别致的女子会是因为什么竟挨了懿康堂姐的打呢？那是什么样的女子？”

        少年一边回想一边答道：“矾楼歌姬。我第一次偷偷跑去矾楼听词乐，就是为了听她的。那一次我还碰到了淑和帝姬，她也偷偷跑出来，去矾楼听这女子唱词曲。”

        “哈哈哈，淑和堂姐性子温和淡然，我想不到她还有这么胆大生动的一面。”

        少年默默地点点头。

        “这女子还在矾楼吗？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难道三爷竟没听说过矾楼的李师师？”

        三爷一边端起茶盏，一边语带调侃地警告道：“好你个蔡鞗，记挂着这么多年敢说不是念念不忘？我可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不要忘记自己跟福金已有婚约，不能做任何对不起福金的事情。”

        女扮男装，打扮成两个俊俏少年的李师师和梁楚颜此刻刚刚上得楼来，在百花茶肆的阁子间里坐定，楚颜抚着胸口缓了半天自己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口中念叨着：“师师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刚刚从进门走进来的一路，那么多数不清的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的每一步，我这心简直快要跳出来了，总觉得我们已经被认出来是谁了。你居然像没看见一样。”

        “我也是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的，一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心里又急又失落，也就顾不上紧张了。”

        说完这句话，李师师苦笑了一下，心里想道：去做一件毫无头绪的事情并不容易，我又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单单只是硬着头皮来茶楼怎么能够呢？除非我自认无能放弃了，否则在我真正地将这件事情做完之前，恐怕以后更是遇到的桩桩件件我都不得不硬着头皮、豁出去。

        二人在阁间里静坐了片刻，此时恰逢说书先生讲完第一场离开前厅去休息的间隙，她们在帘子后面只听见外面熙熙攘攘乱作一团，李师师便顺手拉开了围着栏杆面朝中厅的花布遮帘。

        这三层高的茶楼跟矾楼里面的布局有一点点相似，从茶楼的入口走进来，穿过中厅再上楼梯便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连着一扇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方正空旷的开间，一眼看得到由四五条圆木杆环围起来的阳台，紧挨边缘设有茶桌和藤椅，在原木栏杆的上方围着一圈粗布遮帘。阁间的客人听书的时候都会把遮帘往一个方向拉拢起来，坐在茶桌前直面中厅，而从中厅说书讲席的位置往前看，则正好面对着一、二、三层以半圆弧状围绕的上百个大小不一的阁子间。

        此刻有一些阁间的遮帘是放下来的，这便难以看见布帘后面的情形，但更多的是像她们这里一样将帘子拉开着，一方方小小的天地里，一个个人影在东张西望，刚刚她和梁楚颜从进门开始，正是那些敞开遮帘的阁间里一双双男人们的眼睛，从注意到她们开始，便毫不掩饰地不住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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