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被轻薄了

离开矾楼的路上，燕青不由自主在脑海中浮映着李师师那张漂亮清秀的脸孔，以及比容颜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微皱着眉头，条理分明地抽丝剥茧一般自说自话的样子。这样的李师师跟不久前他没到达东京时候别人告诉他的李师师在他心里根本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他正沉思的时候，身旁不知何时闪现出一条黑影，“小乙，当年王寅在自己居住的宅院内捡到了锦缎包裹的女娃娃，他明明疑惑不解地说了那样一段话，‘怎么会有人将孩子放在我这里呢，且看这孩子所用之物并不像养不起的穷苦人家出来的，什么原因竟会遗弃不要？哎，不管了，我王寅活了二十年种种原因连女人都没碰过，现在有人送给我粉雕玉琢的孩儿，我且当成是上天赏赐吧’，这件事情你难道忘了？”

        燕青不悦地向那道黑影瞥去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李娘子本来就是瑶华宫那位在外面生养的女儿，是她自己要找母亲，我们只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情接近那个人的身边，何不按计划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她？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又不是捏造出来坑骗她的。而且她要真的彻底查清生父是谁并不容易，哼，我们这么长时间还一无所获。何不也让她知道这里面的重重困难，这样越难的话，她不就会越可能按照我们的计划去依赖我们希望她接近的那个人了吗？”

        燕青心里也在反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不呢。但他口中随即说道：“你刚刚在外面也都听到了，就算我们没说，难道她自己没有猜出来一些吗。她是这么聪明的人，我们还是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过多的好，省得她猜疑防备起来，我们再想在她身上花功夫也是白费。再者说，若瑶华宫那位的事情被那个人知道了，说不定为了颜面和名声会将她们母女全部处理掉，这个主意还是要慎重的。”

        黑影点点头，不再言语。

        隔了三五日，燕青又来矾楼见李师师。

        因他来此并不为听曲，两人便没有在乐坊里闷着，并肩在矾楼的后花园里边走边说话。已是入冬天气，大半的花草树木都掉光了叶子，春夏时分密密实实缠绕着假山的藤曼也已枯萎下去，露出了苍凉的石壁。天凉之故，除他二人，花园里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燕青：“上次有事情走得匆忙，来不及仔细问姐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李师师无奈地笑笑：“说不定我得要想方设法接近一个对宫里的事情有所了解的人才是。”

        燕青闻言先是愣着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转头凝视着她，瞳仁如墨似的深邃，神色带着一丝怪异，口中幽然说道：“单是对宫里的事情有几分了解的，恐怕还不够，最能提供助力的，莫过于身居最高位的那个，他想要知道什么样的秘密会办不到呢。不过他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得着的，哪怕有一两个得他亲信的赵姓子弟的援手，这件事情也至少成了大半。”

        李师师听不出来他这番话是自言自语的，还是在有意无意地给她什么提示。她抹开眼光，说道：“在引人为助这一层上，我过去没有什么想法，所以也没攒下来什么能用的人。又因为孟华阳的身份特殊，即便是以后要借力，这个事情也不好与人说太多。”

        燕青点头：“当然，合作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闻这句话，李师师不由自主地心里颤了几颤。

        此时他们刚刚在凉亭里隔着有一臂的距离并排坐了下来。

        只见燕青略微垂头，好看的眉目间是不悲不喜、不畏不惧、似乎也无所贪求的淡然。她觉得那种淡然应该是多次承受过生而为人的各种不得已，并最终洞悉这种不得已乃是人生无可逃脱的实质之一的人才会有的标记。

        神使鬼差的，她竟伸手抚上了燕青额上乌黑的髻发，一边轻柔地将他头推往右侧偏去，右手顺势滑至他左耳侧，手指在他耳后的发间轻轻拨了一下。

        她一边口中轻柔地喃声道：“小乙啊，这个事情是难了一点，但不管多难，我都能坚持下去。你从前也遇到过不少艰难的事情对不对，没关系，都过去了，现在我们相聚了，以后我们互相照应着，总不会再有比从前更难的时候了。”

        此刻在李师师的眼睛里，眼前这个似乎同样受过人生给的委屈的燕青又跟她心里的四岁小孩重合了。

        燕青虽面如平湖，心里却早已惊雷炸翻了。理智上来讲，他想要自己侧头躲开李师师的接触，但遗憾的是，他并不能控制自己贪恋她手心里传来的温暖，更加舍不得真的避开这微乎其微的能与她如此亲近的机会。

        就连随即他口中讲出来的话，也仿佛字字句句不受自己的控制。

        “不查了好不好？不管这个事情背后是什么样的真相，我们都不理会了，我们走，我们离开东京，走得远远的，我们到北地的草原上去，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我们不要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自由自在地过清净的日子。”

        李师师先感觉到一丝理智回笼的，她讪讪收回手，内心懊恼自己的失态，再看燕青，他眼睛里有急切的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动的光芒，令她害怕和心惊。

        “我知道你只是开玩笑说说，让我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的。”

        燕青的声音又固执又严厉，“我不是。你不肯放下，就一定要去跟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借力，可是利益交换讲的是一个你来我往，他们什么都有，你又能给他们些什么呢？你当真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相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吗？就算搭上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吗？”

        李师师听懂了这句话，神色震惊满脸惊慌地看向燕青，却见他目光灼灼，瞳中似有燃烧的星火。

        李师师躲避开燕青的视线，幽幽地说道：“我一个声名不佳的红尘中人，有什么资格让你带我走。”

        燕青不屑地嗤笑道：“红尘中人吗？哼。”

        话音还未落地，他便伸手握住了李师师的胳膊，稍一运力，便将她拉拽至自己身边，又顺手一推将她抵在旁侧的圆柱上，另一只手撑过去拦在她头与肩之间，原本抓她胳膊的右手抬上去轻触在她耳际，他神色复杂，脸上犹有震怒，竟然垂头缓缓地往她脸上一寸寸地凑近前去。

        李师师感受着耳颊脖颈上紧贴着燕青手心传来的温热，一颗心莫名其妙地狂跳到流离失所，沉迷也不是，抗拒也不忍，又看到他那热烈、焦灼、带着复杂欲望的黑漆瞳仁紧盯着自己脸上越凑越近，她几乎震惊到要魂飞魄散。

        惊惶之间她抬手推住燕青的脸，口不择言地连声制止，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燕青你住手！快住手！你不能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你休得将我当成能够放肆轻薄的对象！”

        燕青嘲弄的唇角堪堪停在离她寸许处，揶揄的声音响在她耳际。

        “哦，终于叫我燕青了。刚刚拒绝我的时候，就说你是没有资格的红尘中人，现在同样是抗拒我，你又成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你不能两个都占着吧？”

        李师师又是生气，又是恼怒，又是无地自容。她大力地推开燕青的禁锢，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到房间，绿芙看到她，奇怪地问道：“姐儿，你不是跟燕郎君去花园里散步了吗，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热得满脸通红？”

        李师师面无表情，“谁知道呢，走着走着就这么热了。”

        绿芙还是立在一旁，抠着自己的手指像是没话找话说一样，“小的斗胆想问一个问题，要是生在寻常人家的话，跟姐儿一般大小的年纪不少都嫁了人甚至孩子都养了几个，难道姐儿就没有想过离了这矾楼去，配给一个合心意的男子生儿育女过日子吗？”

        虽然此刻李师师内心仍在因为燕青而扰乱着心智，她还是下意识就猜到这个问题又是绿芙在替李夫人试探自己。不过如今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不理解李夫人是真心实意善待自己的，如今内心对她多有感恩，便自然而然地卸除了跟从前一样的提防。

        “这不是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是合心意的吗……”话及此处，李师师脑海中猝不及防地又映出了燕青凑在她眼前的那张刀削斧凿一般好看的脸，心中又是一阵咚咚的乱跳。

        李师师一边在心中连声地“呸呸呸”，一边说道：“要是李夫人放我出去婚嫁，那就是给矾楼开了先例，其他的姐妹中间，少不得也有要跟着出去的。所以，我还真的是不曾想过要出去的事情。再者说，我已然是这样的身份，再怎么自认为清白，也免不了他人一定不嫌弃，既如此，又有什么好痴心妄想的。”

        绿芙张了张嘴，一副想要辩解什么的模样，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之后一段时日，李师师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想起燕青，她无法再将记忆里举止可亲、惹人怜爱的孩童跟现在这个自己被他周身的力量感压迫到自觉瑟缩一头的深不可测的男子当成一个密不可分的人。

        李师师想不清楚为什么她跟燕青会变成眼下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这并不是她现在有兴趣并且有精力去面对的问题。一想到燕青有可能再来矾楼、再对自己发生这种令人无从应对的举止，李师师便心里一片惊慌。她找各种理由尽可能地跑出去外面四处溜达也不在矾楼里待着，甚至还跟绿芙和青萍谎称道：“燕青手中存银已剩无几，他这个人又是极要体面的，一定要在李夫人那里花了钱才正大光明地到矾楼来见我，但我不想令他因为这么点子事情花光了身家，所以你们找机会替我去跟李夫人说了吧，在乐坊排号的人当中，就不要把燕青纳入了，他来了也只是说说话叙叙旧，不如还是让那些要听曲的人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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