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

但说真的，出来矾楼，李师师能有的去处并不多。若不乔装打扮的话，她顶着东京乐魁的名头，除了在杨楼街上的各个成衣店、胭脂水粉店、首饰店等逛一逛，就只能到绮丽苑去找梁楚颜。对她来说，在一堆人好奇的跟随围观下——甚至经常伴随着窃窃私语的指指点点，逛店买东西实在不是一件让她很热衷的事情，而最近一反常态的是，她在六七天之内，分别两次来到绮丽苑，都被告知楚颜不在。

        她只好再度乔装打扮之后，独自去了一趟百花茶肆，那里似乎还是跟上一次一样热闹，只不过说书先生换了一张新面孔。

        心血来潮之下，李师师百无聊赖地又去了另外一家叫作君悦楼的茶肆，因为独身乱逛之故，她比原来有楚颜相伴的时候更加谨慎和低调，将一张脸涂抹得极其平庸，还考虑到要是在矾楼做好了这番装扮再出门的话，被李夫人当场抓到就不好了，因而她让青萍带着一堆的水粉眉黛跟自己跑到荒郊野外去做的乔装，也没有铜镜来照一照自己画出来的样子，心里便有几分不自然。

        她装作没见过市面的样子东张西望地进了君悦楼，刚被小厮引着到一处座位上坐下来，冷不防一侧身看到了不远处的燕青，顿时惊地脑袋几乎要缩进脖子里去了。

        这还哪有什么心情去听什么书、打听什么新鲜事呢，她只剩下提心吊胆地担心燕青会发现自己。她心里还蛮懊恼的，果然是不能在自己既不熟悉、更没把握的情况下去搞别出心裁的动作，很容易怕什么来什么。

        李师师在这边坐立不安了半天，发现斜对角约摸一丈远处坐着的燕青连个眼风都没有给过她，便沾沾自喜地想道，难道是今日的乔装效果真的超常发挥到跟换了个人一样了吗。

        渐渐安心以后，李师师转而对燕青那边的情况好奇并留意起来。

        他们是一张四方的桌子，坐了四个人，燕青斜对着她坐的地方，与燕青相对而坐的那个男子她只看得到背影，瞧着生得有些高大，坐姿四平八稳，颇有点波澜不惊之态，另外两人坐在他们各自的旁边，敏锐又谨慎地观察着周遭境况，且对于李师师过投来的探究目光，那两人也是捕捉到了的。

        李师师撇撇嘴，终归什么都听不见那边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她低下头装作喝茶，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马上从这个是非之地快快溜回去。

        虽然是有些麻烦，但想要将自己的行为尽可能瞒过所有人，也别无其他的选择。她需要雇辆马车前往城郊，在无人之处的河沟边洗去脸上涂抹的痕迹，再步行往城里走，直到有地方能够再次雇到马车前往矾楼，运气不好的话，只能从城郊一直往回走。

        越来越近深冬，河里的水虽还没有上冻，触手却是刺骨的冰凉。匆匆忙忙地洗把脸，冻得李师师直吸凉气。

        她双手拢着袖子，缩着脖子，口中嘶哈嘶哈地连蹦带跳地从河边跑到主道上，甫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

        李师师惊吓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燕青靠在马车上，环抱着双臂，痞里痞气地盯着她看：“我有个名字叫‘浪子’，意思是我本来就是一个以闲逛为生为业的人，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这么冷的天气不在矾楼养尊处优，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真是令人吃惊。”

        李师师不知道能说什么来接他的话，一时呆呆地楞住。

        燕青睨了她一眼，“上车。”随即先行掀帘跳了上去。

        李师师正无所适从间，看到一个长相平常的高大男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坐在了赶车的位置，她咬咬唇，只好跟着上了马车。

        跟燕青共处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虽然两人之间隔着距离，但李师师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浑身不得劲，可又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似乎不该如此，“小乙……”

        话刚出口，立即就被燕青打断。

        “你要是这么喊我，心里一直是把我当成那个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的四岁小孩的话，不如你还是叫我燕青吧。”

        这么一打断，刚刚自己想说什么来着，李师师瞬间忘记得一干净了，于是心里有一丝恼火，“我叫你小乙有什么问题，难道你不是小乙吗？哼，原来你前段时间的乖巧、礼貌都是装出来的，不得不说装得还挺像，一口一句姐姐的时候你叫的也挺欢乐的，这才几天啊，现在听我喊你一句小乙就这么难受？”

        燕青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要你心里不再把我当成四岁小孩了，到时候你叫我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好好行走着的马车突然像是猝不及防地绊了一下，李师师无防备间顿时向一旁歪倒过去，燕青立刻长臂一伸，将她揽正，李师师微转头去，看着自己距离他的怀抱越来越近，脸上不由地炽热一片。

        燕青沉声道：“是，我承认刚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确实在假装斯文有礼，但是我现在不想那样了。我在你面前斯斯文文的，你也总是对我客气有加，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见到我以后你总是这般疏离，那你又何必找了我那么多年呢？”

        李师师语塞。

        燕青又道：“所以我们都不要这么虚情假意地难受着了，我呢，从小到大见的净是些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没有从头到尾学过什么四书五经，倒是小时候卢伯父教了一些礼义廉耻之类。虽然我不知道在你心里一直要找的那个我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的，但燕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装得有多好，现在你看见的就是真实的，你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

        李师师瞪大眼睛听他讲完，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松口气般的释然。

        将李师师送往矾楼以后，马车转了方向往另一处驶去。

        原本赶车的男子此时也钻进了马车，好整以暇地坐在了闭目养神的燕青对面，至于马车又是在被谁人驱使着前进，就不得而知了。

        “小乙，按照梁山的计划，你应该充分利用李师师的信任，想法设法将她送往宣和老儿身边，让她助我们一步步成事。可我不懂了，你现在是要得罪她吗？我不希望你违背公明的指令，更不希望看到你坏了咱们梁山豪杰的全盘计划。”

        燕青没睁开眼，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派坦然地说道：“像从前那样装着一副假惺惺的样子，你以为她就能对我信任吗。恐怕她根本不是你们早先预料的那般容易糊弄。你没有接触过她，所以你不知道，她越是口中喊我小乙的时候，心里越是将我拒之于外得紧呢。”

        男子冷笑了一下，“燕小乙对她来说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她不会不相信燕小乙。你又何必费时费力地以现在的你去获得她的信任呢？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有了别的想法，舍不得按计划将她推到宣和老儿身边了？”

        燕青带着怒意睁开眼睛：“小七，我当你是兄弟，不代表你就能肆意揣测我的行事。我只告诉你，我有我的想法，你可以不理解，但最好别插手。至于公明先生那里，我自有交待。”

        男子摇摇头：“并非是我不信你，我只怕你当局者迷。若是真坏了公明的打算，那就是与整个梁山为敌，那样的下场，做兄弟的并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踏入进去。”

        李师师在外跑了一上午，早就饿得食欲大开，回到自己房中时正好赶上绿芙端来了饭菜，她便高高兴兴地大吃起来，谁想一边吃着东西，脑子里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燕青说的一席话，他如此主动地坦诚相待，自己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不过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情愿自己叫他小乙呢，难道就因为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吗？

        这么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没有意识地往肚子里吞食物，等她诧异地发现竟把眼前的一盘酱牛肉、一大碗火腿炖白菜、一叠小笼包子都吃光了，已经来不及了，肚子撑得涨涨的难受。

        她叹口气，想着要是不赶紧消化一下，等会儿中厅的曲子都唱不了，遂站起身来，想要四处走一走。

        李师师下了楼梯往大门口走去，打算的是出去沿着街道边沿转上一个来回，谁知刚到门口就被绿芙追了上来。

        “姐儿，你这是要出门吗？看这天色越来越暗，不一会儿就要换衣服登台了，姐儿还是不要出去了，省得待会儿忘了时辰。”

        “哦，不出去，就是刚刚不小心吃多了，四处走一走。”

        绿芙松了口气：“要不姐儿就去后头园子里转一转吧，这样小的待会也知道到哪里去找姐儿前去换衣服。”

        李师师无所谓地点点头，转身又穿过中厅往花园里走去。

        深冬时节，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之前想到这园子里的各色菊花，就以为它们已经不禁寒风侵袭，衰败枯萎了，谁想上次跟燕青来的时候，竟还看到硕大的一朵朵绽放得分外妖娆。这又是几日过去了，本以为凋零了也正常，谁知再一看，似乎觉得比上一回见到时更加如火如荼，却全然不见枯败之姿。

        一层似有似无的香气掺杂在冬日里冷冽的天地之间，深深吸气，好像能够从寒冷的空气中将那股清淡、分明的菊花香吸入腹中，李师师心里欢欣得眉开眼笑，时而口中啧啧赞叹，时而贪婪地抽着鼻子去闻那菊花香，也不怕吸了一肚子的凉气。

        李师师伸手托着一朵花儿冰凉的花瓣，一时兴起用西江月的调子唱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因为方才连着吸了不少凉气，接着又唱曲继续调动气息，导致她堪堪落下最后一字，便忍不住腹中一口气顶上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李师师哈哈大笑，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总算是肚子里涨得不难受了，等我提口气上来再唱几句，就能消完了食好去准备中厅的唱曲了。”

        话音刚了，一个男子连连嗤笑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道：“那是因为娘子随口唱的是一首唐诗，唐诗过于短练，要是唱我大宋文人的诗词——比如说有一位才华可与娘子相较的女文人，你唱了她那首同样是写菊花的词，保管这刻你肚子里一点也不觉得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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