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偶像

满庭芳取得满城轰动之后的没几日，李师师让芍药派人宣扬出去：矾楼大门口新立了一架带锁的木头箱，欢迎各位文人们将自己填的词书写在纸上并题上姓名通过木头箱子上的缝隙投进去，矾楼每日晚间往外取出一回，精心细选出其中的上好佳作，每隔一段时间便在矾楼公唱，还会赠予写作者百两银钱。

        消息一出，引得街头巷尾人人谈论，再看那木头箱子里一日日取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纸张，李师师这才确信，这段时间的花心思总算不是全无作用。

        近来周美成的身体时好时坏，一日日不停的汤药喝下去，却总也不见他能恢复到两年前与李师师最初见到时的硬朗姿态。

        这次重回东京以后，他除了偶尔过来矾楼听听曲，顺便再往隔壁的笙歌院逛一逛，很少出门在外。李师师心里总是惦念他，隔三岔五地来他府上探望过几回，每来一次，她便再三交代他府上的丫头小厮们一定要看护好了他，饮食要有调节、严禁他饮酒、时不时地要催促他多走多动，周美成看见了，忍不住在一旁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看看这副模样，敢情是要拿我当个爹爹似的供养起来哦，可惜我非但没有这个命有你这么一个闺女，我还不愿意被你当成长辈呢，你这么一个人天下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就让那些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去瞎琢磨咱俩之间有没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真是让我脸上特别有面子。”

        虽然他歪靠着廊柱耍嘴皮子的时候看起来精神矍铄了许多，李师师还是忍不住扭头朝着他吼：“你少给我在那儿不着四六，快回来加件衣服！”

        须发半白的周美成便做出一副缩脖子的惊惧表情，乖乖照办，惹得一同过来的青萍、绿芙还有周府的丫头小厮们哈哈大笑。

        李师师也说了两回，笙歌院占地庞大，里面单独的院落就有好几个，不如让周美成也搬过来一起住，互相照应着更放心一些，但他怎么说都不肯，李师师想了想，也就不再提起。

        自从上一次算得上不欢而散之后，官家已有多日没来笙歌院了，李师师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在官家每一回期望她将一件事情做到八成的时候硬是给出十成的结果，这样长此以往她失去价值的周期只会越来越短，但悟通了道理是一回事，她做不做得到敷衍度日、糊弄任务又是另一回事。思来想去，她的决定是以后自己尽可能地什么风头也不出了，一切在后面推动着矾楼的歌姬们去做，但这同样意味着，想把事情做好，她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这一日，李师师在矾楼对着满案的诗词纸张和几首谱了一半的曲调苦思冥想了半天，恍然回神间，讶然发觉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已到了眼前。

        是红玉，青萍直接领着她走进门内来了。

        李师师登时从长案后面直立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牢牢看着红玉那张因为琐碎经营而透着一丝风霜倦意、通身气质与从前迥然不同的脸，心绪顿时无比复杂，眼睛难以自抑地红了起来。

        红玉的眼睛瞬间也跟着红了，叫了一声“师师”，泪珠子先一步洒洒滴滴掉落下来。

        青萍始料不及这多日不见的两人重逢之后竟是如此一番光景，心中不免跟着一起悲凉，好在她尚有几分清醒自制，知道与红玉娘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的娘子，急忙打圆场：“两位姐儿从小玩到大，见了面儿还是小女儿家心性，这又哭又笑的，把咱们这里还有贵客都给忘了。”

        红玉急忙带着歉意转身，李师师也顺着望过去，看见了那位姿容清秀、体态丰腴、笑意含情、一双美目似能洞悉世上万物的陌生娘子。

        她也正细细观察着李师师，双目闪烁微光，神情中含着坦诚、包容、欣赏，甚至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向往，更看往深处，似乎她也有着自己尚不能尽释于心的愁怨，李师师心感讶然。

        红玉引见道：“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姐妹李师师，娘子大概已经知道了；师师，这位娘子她夫家姓赵，山东章丘人士，若说了她的名字，也定会令你大吃一惊。”

        李师师笑道：“且让我来猜一猜吧。我一看娘子这副形容就知道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娘子心中文章经略多半不亚于天下功名在身的读书儿郎，又说了是山东章丘人士，夫家又是姓赵的，敢问娘子可是自家姓李？”

        女子扬眉以示讶异，但终究没有将一句“你如何得知”直白地问出口，而在知晓对方已然猜对了自己身份的刹那由吃惊转为了欣喜，暂时抛却了萦绕于心的愁绪，笑道：“妹妹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通透人儿，是的，我跟你一样，也姓李，济南章丘李易安。”

        两人带着笑意久久相望，没有任何言语，却又胜过千言万语，一时间，令红玉迟迟不忍开口打破这片难以形容的美好。

        自从时时在心里自我告诫要安分守己地给人当好一个无情无欲的工具以来，李师师已经没有一刻像眼下一般纵容自己真情流露了，“姐姐，我早就知道你，大宋一朝词人千千万万，像姐姐一般身为女子的却绝无仅有。姐姐两首《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还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足以天下扬名，但我最喜欢的，还有一首《忆秦娥》，姐姐你听我念来，看看可有记错，‘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易安笑得真诚又腼腆，“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倒是觉得挺难为情的。不瞒你说，刚写出来的时候我也觉得还好，后来被人传开以后再回头看发现也就那么回事，我已经好久不敢直视那些旧词了。”

        李师师和梁红玉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易安柔和的目光透着诚恳：“你将我夸的这样高，但我反而觉得，在推动我朝词句创造的风靡和普及这个方面，你做出的贡献是最大的，每一首填词经由你在矾楼唱过以后，东京乃至地方各路的文人百姓们便接着争相传唱，连同写词的文人知名度也水涨船高，其他文人更是忍不住激发了书写创作的欲望。我只不过身为众多写词人当中的一个，也不过是收到了词文风靡的影响带动罢了。”

        李师师：“惭愧惭愧，能得到姐姐的这番评价，真是令我对自己过往所作所为安心了许多。姐姐是我真心喜欢并敬佩的人，今日既已到了东京，务必让我尽力招待一番，不如我们把东京的可去之地全选出来，所有的好玩的、好吃的，我们一天去体验一个地方，可否？”

        梁红玉和李易安对视了一眼，她们难得看见李师师一脸期待雀跃的小女儿模样，着实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但现实有所限制在先，并不容易轻易迈过。

        李易安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说道：“今天能来东京见到你们两位，让我特别满足觉得特别值得，但我无法多留，明日傍晚便要乘坐马车连夜赶回青州，妹妹的盛意，我都心领了。原本我久仰师师美名，念念不忘想来一见，故此拐弯抹角托了韩夫人，但我们三人之间，竟会如此一见如故是我万万预料不到的，若是可以的话，真想与二位把酒言欢一场，尽诉衷肠。”

        李师师的脸上一抹遗憾的神情一闪而逝，略一思索，说道：“姐姐有要务在忙，我能理解，只是希望他日还有机会再与姐姐相聚，全了今日不能尽意的遗憾。我今晚便安排在矾楼设宴，我也好久没有好好喝一顿酒，好好说说心里话了，今夜便正逢其时。”

        虽然东京城值得光顾的食肆、酒楼不胜凡几，值得品尝的美食可谓繁多遍地，但别处有的美食佳酿，矾楼无一不有，甚至同一道美食，矾楼也有别处不能尽到的风味。所以一直以来，若论酒菜美食的精致昂贵、堪能款待上宾的格调，矾楼一直是富贵之人的首选。如今矾楼是李师师自己掌家，在旁事上她都尽可能地低调谨慎，避免张扬，但在招待李易安一事上，她大包大揽，几乎打算举矾楼之物力，尽待偶像之诚心。

        酒宴就摆在李师师笙歌院的居所内，侍从们将一道道做好的佳肴用食盒装好，从矾楼源源不断地往笙歌院递送。

        面对一大桌子几十盘丰盛诱人的琳琅美食，李易安稍稍忘却了心头上如一团阴云遮蔽了数日的烦扰，举箸细品起来，李师师坐在旁边细声告知：“姐姐慢点吃，每一样都少尝一点，矾楼有名的菜色有上百道，这才不到一半，稍后再把这些换下去重新上来。我已经跟餐厨那边再三交代给我们每样都尽可能少做了，姐姐要尽可能每样都能尝到才好。”

        李易安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于心不忍：“桌子都摆不下了，菜都还没上完，虽然其中有好些都是我不曾见过、也很期待体验的，但我一想到在山东的一些穷地方、还有这一路看到有衣不蔽体的穷人，就觉得自己此刻经历的奢靡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梁红玉笑道：“李居士，要是你这次能在京城多作停留，我和师师也好想方设法地尽了东道之谊，可你这般仓促便走，除了这顿饭，我们也安排不出什么来向你表达心意了。你放心，我们平时也并非是只知道铺张浪费、对世事民情毫无体恤之人，良臣就总是念叨，我们身为武将之家，除了在上阵对敌的时候要尽忠守卫以外，不征战时在京中也要守慎克己、两袖清风，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和为官之名。”

        李易安似是很欣慰地点头微笑。

        虽然口中大家都说“以后有机会我们还像今日一样再聚”，但各自心里都有不同的关于将来的预感或期盼，她们都知道，今日光景如昙花一现，盛筳难再了。因此，当矾楼的招牌甜酿——白桃米酒和青梅酿被端上来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地都起了一醉方休的兴致。

        酒至微酣，人会比平时多了几分面对自己内心的诚实。

        李易安撑肘托腮伏靠在桌面上，说道：“我好羡慕你们。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年少起便与人两心相知，又是小小年纪便在小地方左右扬名，早早成婚，夫君敬重，就以为自己是人生赢家了。后来发现，我沾沾自喜的这一切却承受不起丝毫的裂痕。以前太长时间我只仰仗一人心，现在这人的心已经变了，我才像从一场幻觉中骤然惊醒，从前的依赖，如玉碎瓦解。你们这样就很好，足以自立，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一步步陷自己于当下一般的境地中去啊。”

        李师师揽了一下身边李易安的肩膀，虽然对于她倾诉的一番话心中有所猜测，但也不便于出言掺和或进一步打听，心疼体谅她的困境，然而世上每一人，谁能逃脱生而为人的困境呢。就像她，此刻眼前的迷雾中，总有一个痞里痞气的、似笑非笑的人影拂之不去，是燕青。

        梁红玉想的是，自从出了绮丽苑到了韩府当夫人，面临的大大小小的挑战和里里外外的周旋打点，并不比从前当歌姬的时候日子更轻松惬意，如今她时时临镜自照，根本无法忽视眼底日渐增多的细纹和眼神深处一刻不敢松懈的计量，或许这样的生活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让她心思深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但她全无后悔和迟疑，只要自己一直跟良臣心愿一致，便能携手并肩，在一切世间险恶面前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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