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马滑雾浓,不如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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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长一段时间赵乙是没有来见过李师师的,不过从皇宫到笙歌院之间的地下有一条暗连的潜道这件事情在民间早已传得风言风语,也算是尽人皆知,他来与不来,并无太大分别。
不知道是因为对李师师激励东京文人写词的效果感到欣慰,还是因为想给世人捕风捉影的热情再添一点火上浇油的口实,这一天傍晚时分,官家居然让人抬着两筐子岭南广南路新进贡过来的潮州柑,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从官道大陆上出了皇宫往笙歌院而来。
对此,李师师毫不知情。她近来因为训练矾楼歌姬的事情脱不开身,不能像前一阵子一样隔三岔五去看周美成,今天不期然这老先生自己有兴致晃悠晃悠地主动来看她,因他身体自重回东京后一直孱弱,如今又是入冬时节,而笙歌院里最保暖宜人的莫过于李师师自己住的那间房,反正自己一向不与他有所避讳,李师师便与他坐在自己房中,围着火炉谈论着诗词曲调的事情。
等到青萍慌慌张张跑进来通报官家已至门外的时候,周美成已经是哪里都来不及躲了。
他急得脸都红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圈,“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如果官家进来看见我在这里,我该怎么与他相见哟。”
李师师:“你慌什么?老老实实地坐着,还能吃了你不成?”说归说,她心里可一点底也兜不住,赵乙会是什么反应,又会怎么处置周美成,她想也不敢想。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周美成跑进里间,掀起了李师师卧榻上垂下来的帘幔,随即附身一骨碌滚到了她的床底下,帘幔重新盖下来,轻易难以令人得知他竟藏在下面。李师师坐在外厅里的火炉旁,侧转头去,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闹剧一般的景象在自己眼前上演,心里啼笑皆非,还来不及多想,赵乙挑开门上厚重的布帘,裹着一身寒气进门了。
李师师站起身来,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说道:“外头天气虽然冷,官家走潜道,该也沾染不上才是,怎的瞧着冻得鼻尖都红了?”
赵乙:“新得了岭南快马送来的时令潮州柑,便让人抬两筐随我送来给你品尝,我想着这个柑要在冷空气里特意冻一冻再拿来暖房里吃才格外清甜,就没有走潜道过来。正好这个晚来欲雪的天气让我一路想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别有趣味。”
一边说着,一边有几个宫人将两大筐红澄澄的硕大柑果抬了进来,果真看上去新鲜丰盈、成□□人极了。
李师师忍不住,立刻从筐子里掬了几个抱着来到火炉边的桌子旁,一边拿了一把小小的刀片破开果皮,一边吩咐青萍快去准备半碗用江淮细末盐化开的水。
赵乙颇有兴味地瞧着她旁若无人地张罗,调侃道:“并州刀最是锋利,柑橙剖开再蘸上盐水来吃,你倒是很知道什么东西用着是好的。”
李师师没接他的话,而是拈了两块鲜嫩透亮的柑橙皮丢进了一旁袅袅升腾的四脚兽黄铜香炉里,顿时,原本室内袭人的暗香之中逐渐掺透出了一股焦甜的橙皮味。
赵乙未察觉她的动作,过了一会连连深吸两口气,问道:“你是打算要烧烤这个柑橙来吃吗,怎么竟会异香满室?”
李师师:“没有,不过是往香炉里丢了橙皮。”
两人相对而坐吃了一阵子柑橙,赵乙说道:“还有一样东西,地上有一个盒子,你打开来看看。”
李师师听从地走过去将一个黑色的木头盒子抱过来,打开看了看,说道:“这个我却是不会的,我只会琵琶。”
赵乙从她手中接过来那把光亮莹润的古笙,放在桌面上低头仔细调弄了一阵子,双手托着送到唇边,一段婉转的乐声便吹了出来。
李师师讶异:“你竟然还会这个?”
赵乙笑笑,重新把那架笙推送到李师师面前:“矾楼改的曲调里,多有乐器合奏之声,但我听了几次,发现一直没有用过笙来吹奏,下一次你可以琢磨着试一试,你想学的话让芍药教你,她的吹笙,说是到了出神入化之地也不夸张。”
李师师一边触摸着眼前的笙,一边心想,既然芍药如此擅长此器,怎么从来也没提过要在合奏中加以利用呢。
她正低头沉思之际,赵乙站起身来,一边理着身上的锦袍,一边说道:“切莫贪吃。已近三更,我就回去了,今日是王皇后的生辰,须得回去与她一处说说话。”
李师师极少听他在自己面前提起宫内之人,也不知今日因何缘故他竟提起了王皇后,心想,是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入宫的可能了,随即说道:“这番回去,可该走潜道了。说不定已经下雪,外面的路不好走。”
赵乙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若你肯开口说‘时辰已晚,路不好走,不如留宿’,那我便是任凭天塌下来了也是不回去的。”
虽未真正历经风月,但她由始至终未曾远离风月。赵乙的目光,和言语之间的暗示,李师师既不能不懂,又只能装作不懂。
赵乙看她清冷着一张脸混似无所觉知地看向别处,只当她果然一颗心牢牢地牵系在那个跟自己最像的、最能让自己怜爱的儿子身上,心里的热情刹时凉了三分,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挑帘而去。
李师师心里生出一种危险的直觉,她想到了自己眼前这种日子绝非长久之计,那官家虽然一开始言之凿凿地说她不具备当一个玩物的资格,让她一心做好襄助他不成为一个岌岌无名于青史长河的寂寞帝王的工具,但也许他未必能真的说到做到。人总是贪心的,在他留名的目的实现以后,他会不会改了主意想让自己工具和玩物一身兼之呢?就算他真的能说到做到,她也不是从前那个一旦轻信于人就一条心思信到底的李师师了。
他不甘千百年后被后世人彻底遗忘了行踪事迹,因此不管好名还是恶名,他都要留,而她是自认为视名声如粪土的,自己是否清白,是否真如世人津津乐道的那样与官家有数不尽的风流史,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流言诽谤、嘲讽谩骂统统为难不了她。
但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兜兜转转还是委身官家,她就觉得心里挺为难的。
李师师像一具木偶般僵硬地坐在桌前,无意识地又开始吃柑橙。
她都忘了周美成还在床底下这回事了,直到这个头发花白却状似顽童的人自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坐在面前伸手指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利索。
“哈哈哈哈,活了这么大,我终于算是什么事都见到了,刚刚这算是什么?是我偷听到了陛下的八卦吗?这天底下可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有这样的机会吧?太激动了,我连词都想好怎么写了。你听我念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师哼道:“词虽好,但你却没有纪实,把我写成一副巴巴地求人留下不走的可怜样,真是好难为了你这首《少年游》。”
周美成:“哈哈哈哈,写成纪实的便少了许多耐人寻味,谈不上是一首好词了,再者说,那位可是九五至尊,我等做臣下的,唯有替君上矫正瑕疵、粉饰太平的本分,哪敢写下实际情况来揭君上短的?”
李师师翻翻白眼,懒得与他纠缠不休。
周美成对自己临兴而发的词作感到洋洋自得,来至案前挥毫而书,一边写一边念,越想越欢喜,一张因为久病不愈总显倦怠苍白的脸此时也变得红光满面起来。
因为稍稍吃多了几个柑橙,在周美成从笙歌院走了以后李师师又在炭火盆前迟迟坐了一会儿才去卧睡,不知何时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果然悄无声息地将天地之间裹成一片银装素裹,第二日李师师醒来瞧见窗外亮得白晃晃,便知道是下雪了,愈发不愿起床,几醒几睡过去,不知不觉已近午后。
傍晚时分芍药来了,在李师师房中挨着炭火盆吃了一些柑橙,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些矾楼歌姬的训练进展、词曲改调方面的想法等话,李师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听说你在吹笙方面很有造诣,而笙音又是很适合来跟其他乐器合奏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不知怎的芍药刹时愣怔住了,隔了几许显得有些干巴巴地笑道:“是,我没说过,你是如何得知?”
李师师还只当她是在韬光养晦了,“还不是官家又提了新的要求。噢,他还送了架笙过来,就在那边的长案上。这东西我又不会,你拿回去看看是否用着顺手,回头我们也便琢磨琢磨往后矾楼改曲调的时候怎么把笙乐加进去。”
芍药盯着李师师看了一眼,站起身走到了长案旁,看到了那个她曾经见过的乌木盒子,还有旁边纸面上落款写着“周美成”的一首《少年游》,眼中随即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阵情绪翻涌。
芍药像抱持着什么宝贝一样把那木盒子托在怀中,走到之前的凳子旁重新坐下,一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把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可想好了,真的给我?”
李师师笑了一声:“我都说了给你,难不成还能要回来?”
芍药垂头抚笙作自语状:“我朝当下制作的笙,多数是十九簧,且内里的簧片一般都为铜铸,如此才比一般的竹簧音色更为清丽。这把十七簧笙虽然是竹簧,但音质上毫不逊色,而我最喜爱的,它是自先秦传至唐宫,后来又在我朝现身,在目前现存古笙当中,该当名属第一。官家之前得了它,一度当作无上至宝。我却是想也不敢想,有一天它会有机会属于我。”
李师师愕然,却更加觉得此物烫手,更要毫不犹豫地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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