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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担


“闭嘴!”陈丘生呵斥,“先帝生平岂容你构陷清白,此为国史,是谏官之职!”

    “先帝若无错,甄毅就不该死!”陈金裘展开手臂伸平,“北地已失,战火四起!大哥,北地的狼烟烽火连城,大战在即,可崇都内外文武百官还在推诿责任,这是你想看到的吗?若是这把火烧遍九州,你便永远也看不到如今烟州这般繁荣昌盛!”

    “金裘!”陈丘生一把按住陈金裘的肩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天下从来不是一人说了算的。律法存世,先辈撰写。为的是证明这个国家有公平,民无冤,民有乐!”

    “可三十年来江子墨在烟州做的你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陈金裘不顾一切地撑起身子,“我做的是对的,我爱一个人,择了明主。往后余生我仍行此道,在崇都如是,而今在烟州亦然。”

    陈丘生松开了手,他身形晃动地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说:“你来此……”

    “大哥,此行我来此是陛下授命,宗卷我都带了,还有一道圣旨。”陈金裘神色黯然地与之对视,“你是廷尉正,这一次的案子还得由你来审理。”

    陈丘生靠坐在椅子上像是失魂落魄的失意人。

    他垂着头,嘶哑地吐出话语:“终究还是来了。”

    陈金裘上前搀扶他,说:“我早知道大哥定然也是知晓此中巨细的。大哥,一道去赴宴吧,他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陈丘生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站起来,跟着陈金裘一道出了书屋。

    他们行走在亢长的长廊里,那被夜幕笼罩的圃田泛着暗淡的金黄。

    陈丘生突然莫名地说:“这烟州的稻种都是他种的,你知道吗?”

    陈金裘闻言默然点头。

    两人走出长廊,在院子里看着前厅通明的灯火。

    顾遥知还是穿着那破旧的淡青色布衫,脚上满是泥点子,落魄是表象,而他的眉宇却依旧泛着令陈丘生熟悉的风轻云淡。

    陈丘生于摇曳的灯笼下遥望着他,面无表情。

    顾遥知看到两人站在院子里,当即挥手示意二人过来吃饭。

    “答应我。”

    陈丘生远远望着顾遥知挤出苦涩的微笑。

    “答应我秉公执法。”

    “他为烟州做的我都看在眼里。”陈金裘重重点头,他惆怅地遥望着顾遥知,发自肺腑地说。

    “我不会冤枉一颗待人以诚的真心。”

    ……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顾遥知看的出来,陈丘生沉默的外表说明了陈金裘的到来不简单。

    陈金裘一路奔波疲倦交加,早早回去休息。

    顾遥知用过饭后也紧跟着出府,他要去监查大坝的工程。而如今烟州的大坝修缮已近尾声。

    往年夏季,大水都是从东北面和正北面来的。那里是一条大江,横断了烟州和门州,也是两个州地的交界。

    沿着大江蜿蜒而去,便是断开崇都和代州的分水岭。那是唯独从西边开辟的道路,可以直达代州和边塞,也就是红山马道。

    大坝依山傍水囊括海宇,顾遥知沿途登楼时依照图纸仔细巡视,确认无误后便直登大坝城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起了怔。

    “这大坝快成了。”陈丘生上了城头,他走到顾遥知身侧,“心满意足了吧?”

    晚间的朔风吹拂,蕴着秋季特有的凉意。

    “等这大坝一成。”顾遥知脸侧的发丝飘拂着,“烟州就彻底事定了。”

    陈丘生强装的笑意被这句话给磨灭了。

    他看向顾遥知,犹豫了半晌才说:“遥知……我在想——”

    “这夜间的风怎的这般凉。”顾遥知突然撑着城头半悬起身子,“怪冷的,像极了以前在书院里读书的时候。”

    陈丘生蹙眉看他,下方巨浪击涛,汹涌的骇浪飞溅三尺花。他看顾遥知这般悬着,心也紧跟着吊在半空没处落地。

    “以前你坐窗边正对北边,那里自然风大些。”陈丘生抬着双臂虚托手,他怕顾遥知掉下去,“秋风大,你当心些。”

    顾遥知像是受到鼓励,好似个野孩子爬上城垛,他平伸着双手保持平衡,得意洋洋地看着陈丘生。

    “怎么?你怕呀?”顾遥知笑话他,“有什么好怕的,这大坝当时建了不过半,我和江百川少时常爬上来看海。你瞧。”

    他说着突然跳着跃过一节城垛,顿时吓得陈丘生扎起步子靠近。

    陈丘生情急的表情溢于言表,他急忙喊:“太危险了,快下来!”

    那一步稳稳踩在城垛上,顾遥知俯视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瞧瞧你怕的那样,没事。以前我常走。”

    他说着顺着一节又一节的城垛跳跃,陈丘生吓地紧忙跟着小跑起来。

    顾遥知跳了几节忽然慢下来,他看着脚下慢慢地说:“丘生,等烟州事定,你要去往何处?回崇都?”

    陈丘生渐渐放松了警惕,他看顾遥知步伐平稳了些才安下心。

    “烟州还没定,言之尚早。”陈丘生跟着他步伐的节奏,“你……将来要去哪?”

    顾遥知的步子一顿,他望着辽阔无边的大海,像是告诉自己般地说:“我应该还在这吧。”

    那远方的海平线起伏着一波难察的波纹,顾遥知在萧瑟的季风里转过身。

    “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

    陈丘生仰视着,夜幕下的他此刻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沉下声说:“也许你该离开烟州。”

    绵长的微风吹起顾遥知额前的发,那被半掩着的神色稍显落寂,他嗓音低迷地说:“你都知道了。”

    沉默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浪涛一声一声地撞击,两人都不敢对视彼此。

    “我曾告诫我自己,律法首重。”陈丘生垂首间显露出自惭形秽的神情,“可见到烟州如今的气象,我才知民心才是首重。律法无情,民心有情。你做的比我好,更懂百姓要的是什么。”

    “可律法无情,偏偏你执掌的就是律法。”顾遥知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丘生,你是这大世必不可少的人才,而我却是这大世唯恐避之不及的恶人。”

    陈丘生倏地抬头,他睁眼欲裂,唇齿张了张又将话咽了下去。此刻他内心难受,不愿再争吵。

    对着顾遥知这样的人,他内心的情感五味杂陈,他不敢对顾遥知说教,反倒没来由的觉得该好好珍惜与他对话的每一刻。

    陈丘生温和地说:“是这世道不公,人定的法终究不及人心。遥知,听我一句劝,你走吧。”

    “你与我推心置腹,这般叫我情何以堪。”顾遥知诚恳地问,“丘生,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何愿意留在崇都。”

    陈丘生听懂这话,顾再青就死在崇都,追查严密无孔不入。顾遥知是顾再青的后嗣,也是牵连株罪的逃犯。

    “我与你同窗几载,你的学识见地远超常人,你非常人,有大才。”陈丘生诚实的回答,“可入仕途只为太宰丞,是先生们不察,所以才——”

    “是你。”

    这一声话语像是扯开了呼啸的风,清晰地传到陈丘生耳中。

    “我家当年遭此大劫,唯剩我一人孤苦伶仃。原本想告御状为父亲平冤,可你父亲陈榆晚将我藏进书院。”顾遥知说起了往事,“我曾在你家中小住,偶然窥得你私藏在书房里的策论,治民、治世。那时我就在想,连陈榆晚大人这等律法大家都迫于淫威皇权,而我不过一介布衣,又能在崇都掀起什么风浪。”

    顾遥知自嘲的笑了笑,旋即看向陈丘生,说:“君一篇策论,发人深省,直中我心。从那时起我才明白父亲为之趋附的是什么。”

    陈丘生唇齿微颤地望着顾遥知,而顾遥知望着他的神情中透着无比的尊敬,还有深藏的爱慕。

    “所以是你,我才愿意留在崇都,而今留在烟州,也是因为你。”

    陈丘生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他喉咙里压抑着突如其来的激动,随即躲避顾遥知的视线说:“那不过是妄念罢了。”

    顾遥知洒脱一笑,他说:“我何尝不是?只是今日你我在烟州做到了曾经一心趋附的事。这是梦,你我却让其成真。”

    陈丘生叹出了一口满足的热息,说:“在烟州这段日子里,世人都说我是困在这里的囚徒。可无人知,我心甘情愿,自囚烟州。”

    “我也心甘情愿。”顾遥知踩着城垛走下去,他走近几步离陈丘生很近,“为你自落陷阱。”

    陈丘生诧异地看他,这句话令他感觉很奇妙,他半生矜矜业业,不曾动儿女私情。而此刻顾遥知的话语却令他的内心起了一丝涟漪,荡漾起了情意。

    陈丘生躲避地偏头,说:“君,词不达意。”

    顾遥知走近一步,陈丘生就退一步。

    “君此话真假难辨,才叫我心意难懂。”顾遥知一步接着一步,“你懂我心意却假意侧避,你在怕。”

    陈丘生身后是大坝城头唯一的楼阁,原本是避雨用的,可此间夜幕无雨,唯有风浪涛涛不息。

    “你胡言了。”陈丘生退到了梁柱旁,他退不可退,“莫要在向前了,否则我——”

    “否则什么?”

    顾遥知此刻的勇敢是最后的决定,他想向陈丘生表明心意,因为他已经无所畏惧。

    “我在崇都时瞻仰你的风采,你是世家大才,独树一帜。”顾遥知眼里是热切的追索,“我不喜女子,独独好你。我知道这世间人的眼光看我是鄙夷不屑,可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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