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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豪


他如今是孤独的王。

    昂沁仿佛消失在帐篷里,几名武士在满地风沙里寻找自己的亲人,等找到时,皆木然地垂首落泪。

    他们在王帐前扣拜大漠的神明,捶胸嘶嚎向神圣的塔拉腾许下誓言,一定要报仇!

    昂沁的名字被呼喊着,可他却无动于衷地跪坐在父亲的尸体旁呆滞发怔。

    直到天明时分,昂沁才抱着父亲的尸体走出王庭,随后于武士们合力将亲人掩埋安葬。

    昂沁将黄金弯刀留在了坟冢中,他带上了父亲死时握着的弯刀,重新出发。

    不知所措的武士满怀仇恨,跟随他一路跑马甚至不顾彻夜震起的沙暴,直直抵达了左庭。

    左庭的战火似方才息止,成群结队的女人、孩子、老人,正迈着艰辛的步子朝大漠尽头去。

    昂沁跟上大队,随后策马奔向领头的一名跋涉在最后旅途的老人。

    昂沁下马跟随时问老人:“你们要去哪?”

    老人平静地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干涩的嘴唇蠕动着说:“遵循传统,去塔拉腾为我们留下的墓地。”

    昂沁心下一沉,大漠中的规则中就有这么一条。当全族的武士战死,老人们会带着妇女和孩子一同前往大漠的尽头,寻找一座高不可攀由沙子堆砌的山。

    传说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自尽,让血染红整座沙山。传说只要沙山被鲜血彻底染红,塔拉腾的神使就会来迎接沙山上的亡魂,并且带领他们飞向塔拉腾的神殿,和亲人们团聚。

    但这也意味着大漠彻底的灭亡。

    而这一切是发生在很多天前的事情了。

    交河听完昂沁讲述一路来发生的遭遇,然后看向恭敬站在他身前的老人,说:“你遵守了大漠人的传统,但你不是巫师,没有资格为女人和孩子举行传统。”

    老人还握着那根陪伴这一路走来的枯木手杖,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交河,似在端详也像是在审视。

    他探出苍老抖动的手指,缓缓指着交河身上的盔甲,说:“你穿着仇人的盔甲,你不配做大漠的王。”

    一众围聚在篝火旁的武士没有啃声,在大漠尊敬长者是天神定下的规则。同样他们不能为了这份虔诚的规则,去质问自己以血许誓追随的王。

    这个答案只有交河能给。

    交河站起来,他绕过篝火走到老人面前,旋即用手指扯开半侧的衣衫,将那王族的图腾裸露出一角。

    “我曾是大漠右庭的王子。”交河用衣衫盖住图腾,“后来在郑国人手下长大,这身盔甲是我遮掩羞耻的伪装。”

    布日古德朝老人递来了水,可老人没接,只是接上一句平静的话:“武士不畏惧战死,你被仇人养大,你是奴隶。同样没有资格做他们的王。”

    “但大漠三庭都已经不存在了。”布日古德端着水站着,“这些武士都是来自大漠尽头的部族,是很久以前大漠三庭留下的种子,我们需要一个王带领我们。”

    老人看向布日古德,紧握手杖的五指松懈了几分,他说:“你们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为什么?右庭是战死的,天神塔拉腾会眷顾武士的灵魂。他的王血被玷污了,没有武士会承认他的身份。”

    布日古德端着水,木碗里的谁倒映着他那真诚的眸光。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承认。”

    所有武士抬头看向他,有人在这一声话语里喉间滑动,咽了口唾沫。

    老人因岁月从而弯腰驼背,但抬起的头颅仍保留着往昔的骄傲,他说:“我见过恶魔的样子,你们的人太少了,无畏的武士不会为无用的决斗战死。”

    交河也看向布日古德,昂沁紧张地手心渗出汗液。

    在所有围视布日古德的目光里,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木碗,转而搀扶着老人坐下。

    “我曾带领武士前往大漠西边的海岸,在那里迎战侵犯大漠的迦拿人。”布日古德盘坐下来,像是在与客人说起故事的主人,“武士们很勇敢,他们跟随我冲下沙丘杀向迦拿人。而迦拿人则用盾牌抵挡我们的弯刀,但还是输给了我们。”

    老人放下木杖的动作落在交河眼里,老人也许这一放,也放下了警惕。

    老人好奇地微探出脖子,狐疑地问:“你们赢了?”

    布日古德轻笑起来,他缓缓做挥刀的姿势,自豪的说:“是的,一开始我们赢了。”

    老人被他这个动作逗笑了,他嘶哑地笑了片刻,等消停了才缓声问:“后来呢?”

    “后来。”布日古德手臂垂落撑住膝盖,“人太多了,他们的大船有上百艘,人就像大漠的沙子数也数不完。他们朝我们包围过来,就像大漠夜里的沙暴。”

    老人惆然地叹息说:“你们输了。”

    武士们都面色一紧,紧锁的眉头令帐篷内的气氛压抑且沉重。

    “是的,我们输了。”布日古德回忆着过往,满是粗茧的手指空空地握动,好似在抓取着什么,“他们的盾牌挡住了我们的弯刀,震的刀都要脱手了。那些长矛刺向我们,人不断的靠近。马受惊了,在原地打着转。我们心知肚明,是该去往塔拉腾的神殿了。”

    老人看着篝火沉默不语,瘦弱的身躯抖了抖,他幽幽地说:“你们很勇敢。”

    武士们惋惜的缓缓垂下高傲的头颅。

    “我的同伴被长矛刺死,我也知道下一个就会是我。但勇敢却不能让我们活下来。”布日古德看向交河,面上绽出阳光般的笑容,“可他出现了,带着一支郑国人的军队。”

    武士们齐齐望向交河,老人也诧异地看向了交河。

    老人眼神无主地颤动,说:“可郑国人与大漠人是死敌。”

    “我们曾经是。”交河也坐下来,他将枯枝丢进篝火里惹出噼啪骤响,“但那时候没人会在意彼此的身份。”

    老人听着枯枝噼啪的响声传到耳畔,可却仿佛听到了滔天的喊杀声。

    武士们看向了交河,热息喷吐间,令焦距的视线仿佛燃起了一丝火苗。

    布日古德看向交河的眼神充斥着狂热,他说:“他带着郑国军队冲下沙丘,冲散了敌人的包围。而且天上飞来了鹰,帮助我们杀死敌人,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丝生机。”

    老人震惊地喃喃低吟:“神使……”

    武士们惊讶的面容里都显露出崇高的敬意。

    “他带着身披铁甲的郑国军队,骑着高头大马,马身上也披着铁甲,还有那竖起长矛!”布日古德突然激动地睁大眼瞳,仿佛看到了希望,“是他从包围里为我们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也让我们的武士能重新跑马,奋勇杀敌!”

    老人看向交河的目光复杂变幻,渐渐流露出微薄的尊敬,他期盼地问:“那后来呢?”

    “我们突围了,朝着沙丘上跑。可他们还在那里,在那下着雨的战场里与敌人拼杀。”布日古德五指握紧像是握住了心脏,他认真地注视着老人,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们不能逃。”

    老人心绪激动地在胸腔里哽咽住了一口热息,炙热的战意令他情不自禁地喘息。

    他重重点动苍老的头颅,说:“没错,大漠的武士绝不逃跑,他们会向死亡迎战。”

    “我们冲了回去,在那片暴雨下挥动弯刀。我们重新杀入战场不顾生死不是为了向神圣的塔拉腾证明我们的强大,更不是为了死后能安心地走进英灵殿面对我们的祖先!”布日古德按着膝盖加重语气,他环视武士们说,“我们是为了向曾经的敌人证明,我们不是奴隶!”

    老人激动地吐出了压抑已久的热息,一众武士也被他的话语感动地抿紧嘴唇。

    老人手腕在腰间颤抖,他连连颔首说:“勇敢的武士,勇敢的大漠武士。祖先保佑,你们继承了祖先的弯刀。”

    “迦拿人有百万,大漠中庭、左庭的人数加起来都不能抗击,但我们是塔拉腾的子民,身上流着祖先们传承的好战血液,我们不会认输!”布日古德倏地指向帐篷内的武士,“他们是王游说大漠尽头部族带出来的武士,勇敢的武士,他们的弯刀磨砺出了锋利的光,他们愿意为了部落的女人、孩子、老人挥洒热血!在大漠存亡的关头他们没有逃跑,就像无数名死在决战里的武士,就像死在海岸上的同胞。然而我们曾经的敌人就站在我们身旁,和我们并肩作战!”

    老人以苍老的眼眸迎视着布日古德坚定的眼神,从那里他看到了勇气、斗志、顽强,也看到了武士所具备的荣誉。

    他注视着布日古德,凝重语气说:“你信任他。”

    布日古德握拳重重锤击胸口,他以礼节回应长者:“以我武士的身份许下誓言,我相信他。”

    老人环视帐篷内的武士,他探直脖子震起嘶哑的嗓音质问:“你们相信他。”

    武士们握紧腰间的弯刀,旋即一拳重重锤向自己的心口。

    “老人是被大漠遗弃的弱者,我们不能握紧弯刀走上战场。”老人转向交河,他恭敬地垂首,“但我会向神圣的塔拉腾祈祷,祈祷赐予你们勇气,祈祷你们与恶魔的决战无畏,胜利。”

    老人缓缓起身,昂沁立刻说:“传统——”

    “大漠的传统是大漠覆灭后我们会在圣山用鲜血浇灌黄沙,乞求塔拉腾让我们与亲人团聚。”老人平静地打断他的话,然后他试图去捡地上的枯木杖,“可大漠的武士都在这里,我们会耐心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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