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苏姨

太子妃垂眸，淡淡开口：“依儿臣看，他不过是为一个情字罢了”。

        皇后听她这样一说也逐渐放下心来，微微嗤笑一声，“这无人管教的孩子，即便是皇家出来的，也是上不得台面。什么情深所致，说出来实在丢人”。

        为了一个舞女与旁人针锋相对，当真是落人笑柄。更何况，还不知这舞女究竟是什么身份，便要急不可耐的引狼入室。细细想来，此次不过是他行事过于孟浪了，真真心思缜密的人，何必平白无故上赶着去做这样荒唐的事。

        太子妃听在耳中，眉间划过一瞬自嘲，却又转瞬消失，落于平常。

        ···

        萧秋被顾崟玉拉着，看他一直没有松手的意思，自己碍于周围人的目光也不好挣开，只好任他隔着一层衣袖将自己的手握在掌心。

        行至无人处，顾崟玉转头看她，挑唇道：“为何这副表情，可是谁惹萧萧生气了？”。

        萧秋咬牙小声开口：“不要叫我萧萧”。

        顾崟玉一脸理所应当，“方才殿上你自己说自己叫萧萧”。

        “那也不是给殿下叫的”。

        碍于身在宫中，萧秋要说什么也只能轻声细语的说。此刻的话落在耳中，倒有些像是使小性子的娇嗔。

        顾崟玉心觉好笑，却也没有点破，“你胆子倒是大，皇后的宫中也敢塞人”。

        乔昭仪身上的狗毛并非是她自己带来的，而是方才奉茶的宫女趁着旁人不注意轻轻抛在了她身上。方才乔昭仪出言讽刺之时，他不经意间瞧到了那宫女的动作，知道了这是萧秋的人，所以方才才命那个宫女去给萧秋搜身。

        萧秋面色无波，“她如此明目张胆的针对我，我自是要做好准备”。

        皇后宫里的宫女太多，平日里若不是关系亲密，一般人也不会太过仔细注意长相和习惯。寻个长相大众些的人，再稍作易容，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何况又不是一直将人安排在宫里，她才没兴趣探听他们天天在宫中讨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接着她看了看少年高挑劲瘦的背影，又开口道：“你方才怎知东西在那嬷嬷身上？”。

        顾崟玉挑了挑眉，“你的性子，定是不会吃哑巴亏，若是发觉被人算计，自是要还回去。方才你有过接触的人也只那个容真，不往她身上放往谁身上放？”。

        心思被人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头一遭，萧秋有些无言以对。

        被他说的，倒像是自己有多么歹毒一般。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突然看见尚方监的破担架上抬出来一副蒙了面的尸身。

        施刑的小太监指挥着人将尸身抬走，摇头叹道：“这些嬷嬷老了，身子骨也弱，刚打了二十大板人便不行了，可这剩下的三十大板，还是要捏着鼻子打下去。行了，拉去乱葬岗吧”。

        顾崟玉远远的看着，身形止在了原地，直到两人抬着尸身渐行渐远。

        萧秋看他一眼，突然发现他眼底神色似乎有些怪异。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他的脸便是有些凉薄的，如今更似沁了霜一般，刀锋般的凌厉牢牢藏在眸底，却还是被利刃刺了几分出来。他只是静静的盯着那边，脸上甚至还带着方才说话时的笑意，手却是一点一点的微微收紧。

        耳边冷不丁一道声音：“你与她有过节？”。

        顾崟玉回过神来，只轻笑一声随口搪塞道：“她想要对你不利，本王自是不会放过”。

        萧秋心知他说了谎，他眼中的神色，分明不是对一个无冤无仇的人该有的，“罢了，你若是不想说，倒也与我无关”。

        本不该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只是她心底没来由的微微升起一丝不快。心中因着那份不快有些焦躁，萧秋一时间也不想再顾及其他，只是抬手将他的手挣脱开了。

        本也不是什么能交心的关系，自己大概是有些昏了头。

        手刚刚脱离开束缚，另一只手却又随即握上她露在外面的手。

        眉目英越的少年顺势带着她转了身，抬脚走出一步，他的声音自身前传来，轻轻散在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的苏姨，是折在她手上”。

        掌心相贴，没了阻隔，她这才发觉他的手心有些微凉。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力道算不得大，却好似牵系着难以觉察的淡淡寂然，让人莫名的有些不想挣开。

        短短的一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却让萧秋将原本想挣扎的手止了一瞬。

        她其实懂得，如今旁人听来波澜不惊的话语，里面究竟是冗杂了多少的自嘲与无可奈何。

        已逝去的人大概像是握不住的手中沙，竭尽全力还是尽数流散在指缝之中，偏偏在心头熨烫下深深的一道疤，每次提及，每次想起，便像是硬生生的又将疤痕揭开，将刚刚愈合好的地方又撕的鲜血淋漓，一遍遍的翻看，那疤也越结越厚。到了后来，再想起时也只会皱一皱眉头，旁人看来若无其事，可那些日日夜夜的挣扎与自责，深陷苍茫大雾的迷茫与寂寥，却永远不会减少半分。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样的感觉。

        原来，像他这般这样玩世不恭，风流倦懒的少年，亦有旁人瞧不见的晦涩黯然。

        ···

        长殿深深，殿门厚重，雕花精致而冰凉，门外阳光万丈却也透不进去半分，只徒留下一片带着冷意的暗影。三岁的男孩小心翼翼的推开一个缝，门后接着一声喑哑晦涩的吱呀声，在空荡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顾崟玉止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推门。

        透过细小的缝隙，他轻轻凑过脸去，看到了窗前锦衣华服的女子漂亮的侧脸，像是精致易碎的瓷器一般美丽，眼中却是无波无澜，像是裹挟在一片死水中，只是直直的盯着窗外看，刚刚的声音似乎丝毫未落入她耳中。

        母妃常常坐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也许在看天，也许在看云，也许在看一闪而过的大雁，总之没有看他。

        其实顾崟玉隐隐约约明白，她不喜欢皇宫。

        大约，也并不喜欢他。

        安静的站了片刻，他自然的收回了手，收回视线刚准备离开，却一下子被人握住了手，那人脸上一抹大大的笑，十分自然的接过他手中的竹卷，噌的一下推开了门拉他进去。

        殿内没有旁人，宫女打扮的来人拿着竹卷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婉贵妃的头，“孟韵诗，你又在发什么呆，怀瑾今日被大学士夸了知不知道”，说着她展开竹卷，仔细端详了一会，啧啧赞道：“这可比你那狗爬的字好看多了”。

        那素来温婉端庄的女子总算是回过神来，吃痛摸了摸头忿忿不平道：“小苏！你在怀瑾面前打我，让我很没面子的知不知道”。

        小苏不由分说的将摊开的竹卷放在她手上，“瞧瞧”。

        婉贵妃闻言仔细看了看，脸上终究是挂上清凌凌的笑，连带着眼神都生动了些许，她看向顾崟玉柔声笑道：“阿瑾的字真好看”。

        母妃少时生在崇州，只有小苏与她从小一同长大，两人情同姐妹，母妃入了宫，小苏也接着做了她的贴身侍女。身旁没有别人时，小苏实际上更像是母妃的姐姐，所以两人相处向来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而顾崟玉与母妃的关系，大约就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铁门，他也许试着推过，终究是没有继续。

        他明白，他能推开铁门，却推不开心门。

        很久之前，他独自在御花园偷闲，远远的瞧到过丽嫔抱着顾潇凡的样子。那时顾潇凡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拨浪鼓，却能逗的丽嫔咯咯直笑，引得顾潇凡伸手去抓她头上颤动的琉璃珠。大概是他表情太稚嫩懵懂，丽妃心下看着欢喜，轻轻的接连在他脸颊上亲了好多下。

        午后闲怠，花草芬茵，他自己玩了许久后有些懒倦，便躲在花园柔软的草丛里偷闲，却被两人的打闹声驱散了睡意，惺忪起身碰巧撞见了这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幕，那天他隐匿在长长的草丛中，直愣愣的看了许久。暖阳照身，心却像是坠入十二月寒冰千里。

        那样的亲密，他从未得到过。

        直到日落西山，晚间下起潮湿的小雨，他都静静的卧在丛堆中，没有起身。

        夜雨淋漓，小苏提着灯来寻他，一把油纸伞斜在头上，纸灯光线昏黄柔和，氤氲着暖意。

        她并未过问太多，只是笑着蹲下道：“怀瑾，是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灯下男孩不知为何笑了笑，抬头看向她，淡声道：“苏姨，母妃是不是不喜欢我”。

        小苏愣了一愣，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拂了拂他身上的杂草，带他回殿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她叹口气道：“怀瑾，母妃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不喜欢这个地方而已”。

        顾崟玉有时觉得，比起母妃，苏姨倒更像是他的母亲。她似乎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想些什么，总是不动声色的敲打母妃，想让她拾起些精神来。年少时母妃对他露出的那些温和的笑，都是苏姨在旁推波助澜。

        比起母妃，他更依赖苏姨。

        夜晚安眠，小苏在枕边哄着他睡觉，有着不同于年纪的沉稳的男孩转头问道：“苏姨日后会离宫吗？”。

        小苏摇了摇头，笑着慰道：“苏姨会一直陪着母妃，也会一直陪着怀瑾”。

        承诺之时意比千金，这诺言是否能兑现，却总是不尽人意。

        后来婉贵妃被诬陷诅咒皇后，因她当时还仅仅是嫔位，母家又算不得位高权重，所以旁人无一人伸出援手，宫内的侍女又大多都被收买串供，情急之下小苏只好站出来顶了罪，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容真与皇后当时想逼她供出母妃，尚方监的刑罚全部走了个遍，到底还是没有松口。她被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几乎没有一寸的干净地方。

        母妃瞧见之后，直接郁极攻心，吐血昏过去了三日。

        宫墙幽深，少时最温暖的照耀着顾崟玉的那一抹光，四岁那年也戛然而止。暖灯下笑容明媚灿烂，说要一直陪着他的苏姨，终究还是只能留在了回忆中。

        ···

        萧秋静静的被他牵着走在后面，终究是没再挣扎，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有些出神。

        身高，大概有八尺吧。生的这样高，将骄阳都挡住了，只余了一片阴影投在她身上。在四周长长的宫墙的映衬下，竟也让人生出一分心安来。

        身前的少年脸上带着疏离的笑，一步一步走的沉稳，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可手心，却也凉的像一块旁人怎样也捂不化的冰。他那点不能让人发觉的沉重，也大概依托在了交叠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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