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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岁(3)


王子羽不再说话,等他挑水,罗瑞把两个桶装满,挑起来往前走,王子羽与他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听说关中的果子最好吃,但每次运到江南就不新鲜了。”

        “江南物产丰富,您又是大人,想要的应有尽有。”

        “想要你们关中产的果子就没有啊,不如你们近水楼台,想吃就可以吃到。”

        “大人说笑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走到外院水缸前,罗瑞利落地把水倒进去,他动作流畅有力。王子羽在他身后目不转睛,半晌也没看出任何异常。罢了,大约真是个逃难者,王子羽心下如是想,忍不住自嘲自己真如惊弓之鸟,于是转身回去,他腰后银白鞘的长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碎璧山庄的正厅十分宽敞,四角有干花点缀,多了生气;桌椅后有架千里江山的屏风,桌上备着干果,旁边有个精致香筒,但没有燃香;风炉上咕嘟嘟煮着茶饼,崔叔舀了茶水倒在茶碗里,茶汤色泽透亮如绿云翻滚,香气四溢,热意氤氲。

        “请,”楚聆月伸手,“年前收着的明前茶,不知道能不能入大人法眼。”

        “唉,时局不稳,陛下心思忧虑食不下咽,我身为臣子哪能喝那么好的茶。”

        楚聆月冷眼瞧着他:“皇帝都不知是否还安好,听说段亲王几个月前领兵进入都城,把皇城围得水泄不通,随后顾亲王也进入京城并宣布京城戒严,严格限制人员出入,外人很难得知京城内部的情况。”

        王砾略微惊讶:“你的消息倒是颇为灵通。不错,陛下现在是否在世都不可知,但段亲王与陛下早些年曾同在书房念书,是知交挚友,陛下应该安全。”

        “安全也只是暂时的,段亲王的目的再明显不过,皇帝怎么会答允,除非皇帝能挑起段顾二人内斗,这样才能有喘息的空间和平乱的机会。”

        “很难,”王砾摇头,“段顾二人的关系一直极好,当年他们在京城做人质的时候,相处就十分融洽。”

        “为了权力,兄弟相残骨肉相杀的事数不胜数,又何况他们两个异姓人。”

        “有的时候,没血缘的人的关系反而坚不可摧,”王砾笑着喝口茶,“好茶。”

        刚才还说因为担忧陛下而食不下咽,此刻又喜笑颜开起来,果然当官的话都不能信,因为他们一时一个说法。楚聆月心下烦躁,因为他知道王砾前面这些寒暄都是废话,真正的目的在后面,但也不能开口赶人,因为王砾位高权重,手下高手如林,随便来几个都能让碎璧山庄彻底消失。

        果然,王砾再开口,语气就严肃了不少:“这次上门,是想请你到江南府去,眼下局势你也知道,各路人马的眼睛都对准京城,我随时都得勤王救驾,不能缺了人才;碎璧山庄又人员稀少,不是能久留的地方,江南府有重兵把守,你带着你的人住过去,一举两得。”

        “大人,碎璧山庄究竟什么情况您再清楚不过。我可没钱,不能为您提供军饷,我也没有智慧,不能为您出谋划策,多谢大人的错爱。”楚聆月干脆地回绝。

        王子羽“腾”地站起身,被王砾一个眼神压了回去。王砾道:“庄主过谦,碎璧山庄屹立多年,若说你是无才之人,众人怎么会相信。”

        “有才之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就往往死得早,就像我那早就记不起来样貌的师父,此时正在北境的坟墓里埋着。我虽不才,却也知道隐世保命的道理,您看我都把仆从遣散得只剩三个人了。”

        说来说去,楚聆月就像块石头一般油盐不进,就是不搬家,态度十分坚决,王砾只好又问:“镇南王府和江东节度使都想与我合作结盟,你说我应该如何抉择。”

        听了王砾的话,楚聆月道:“你门下没人了?”

        王子羽眉头拧得要滴水,一只手已经悄悄放在身后的长刀上。

        “有,但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如果一定要结盟的话,自然是同江东节度使,”楚聆月回答,“镇南王府掌权者有两位,一山不能容二虎,将来必定内斗,如果你与他们结盟,恐怕多生事端,而且你们距离太远。江东节度使的势力虽然不如王府,但你们二者联合,力量也不容小觑,朝廷和王府都不敢轻易拿捏你们了。”

        言外之意就是楚聆月认为最好的选择是招兵买马,不与其他节度使结盟。王砾陷入沉思,江南藩镇的实力最多算个中等,不与其他藩镇联合就实在势单力孤,难以长久生存,且江南富庶丰饶,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己如果想牢牢占据这个地方,必然要扩充自己的力量。门下宾客多数也是建议自己与江东联合,理由几乎和楚聆月的毫无差别。

        想到这儿,王砾心头畅快些许,挥手示意,下人立刻捧了个蒙着红布的托盘:“宫里出来的宝物,还请庄主笑纳。”

        “多谢。”楚聆月点头。

        王砾告辞离去,上了马车后,王子羽忍着气道:“主君,您为何这般忍让楚聆月,如果只是缺人才,我把他绑了来就是。”

        “天底下人才多的是,只科举落榜者就有多少?但他们都不如楚聆月有钱。”

        王子羽回想起碎璧山庄的残败光景,立刻摇头:“他不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吗?怎么还会有钱?”

        “楚唯明死后,留下的家财何止万贯,全都留给了梅郎官和楚聆月,但梅郎官此人神出鬼没,遍寻他的踪迹而不得,自然只能找楚聆月。”

        “难怪您让我派人仔细探查碎璧山庄地形,原来是寻找碎璧山庄有无密道密室?”

        “正是。”

        “那好办,”王子羽道,“绑了他严刑拷打就是。”

        王砾摇头笑道:“你可真是头脑简单,盟友不能当犯人对待,那样旁观者也会因为你的作风把你当做敌人,想合作的也会对你心存疑虑。楚聆月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你惹恼了他,他就敢和你同归于尽,你与他和平相处,他最多就是尖酸刻薄几句。回去后,你就派人去趟江东镇,把我的意思传达给江东节度使杨敏,随后你要北上,刺探京城和王府内部的情况。现在京城被包围,内外无法互通消息,旁人估计无法胜任这危险任务,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是,保证完成主君的命令。”

        “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王子羽就笑了。

        送走不速之客,楚聆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好一个年,全被王砾搅和了,隔三差五上门寻我晦气,不就是想要钱?要钱得找朝廷,找我做什么。”

        王头儿在一边安慰他:“嗨,庄主,朝廷现在哪有钱啊,皇帝都不知是死是活。”

        “段诚之一旦弑君,那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现在应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门外“砰”一声响,紧接着就听罗瑞喝道:“你这个废物,连个茶壶都端不住,地上有个鹅卵石就把你绊倒了?”

        主仆二人对视,王头儿出门一看,罗瑞双手叉腰站在走廊边,罗三金摔倒在地,双手结结实实摁在碎瓷片上,被扎得满手是血。

        王头儿赶紧把罗三金扶起来,罗三金抬着鲜血淋漓的手,疼得直抽噎。罗瑞则显得十分烦躁,让罗三金自己回去上药,被王头儿喝止:“别跟孩子发火啊,孩子摔倒了,最疼的是他自己。这可了不得,赶紧上药。”

        罗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不说话了,只抓过罗三金手腕小心地给他摘碎瓷片。王头儿拿来药箱放在一边,还告诉罗瑞:“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打孩子,你看庄主都没说话。”

        “知道了,听您的,我不打孩子。”罗瑞突然疲惫至极,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罗三金抽抽搭搭地,一停一顿地哭,这种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感觉真是痛苦至极。

        “疼就哭吧。”洒上金疮药后,罗瑞说,这金疮药就是当初让罗瑞疼得浑身冒汗的那瓶。

        罗三金嚎啕大哭,满脸是泪。罗瑞沉默地给他裹好伤口,一圈圈细布裹得严实整齐。楚聆月推着轮椅出来,见这父子二人的脸色都非常差劲,这根本不会是因为摔了茶壶,毕竟这茶壶也就是个普通物件,于是他心里渐起疑惑。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楚聆月把前面没说完的话说完。

        罗瑞抬手给罗三金擦脸:“茶壶扎手有那么疼吗?”

        “得看是疼在哪里了。”楚聆月推着轮椅转身进内院,又吩咐王头儿给他们发红包,每人一百两。

        其实罗瑞并不会哄孩子,但他惯孩子,领完红包之后,罗三金要他背自己,他就真的蹲下身,动作稳稳当当。

        “盛朝,是真的气数将尽了吗?”罗三金伏在罗瑞的背上闷声问。

        “我没文化,不懂这些,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但你是局中人,所以这才没有答案。”

        “那你还知道什么?”

        “你就是最好的答案。”

        罗瑞的身躯温热坚实,衣服上还有清冽好闻的皂角味。罗三金深深吸了一口,心想如果连这颗心脏也停止跳动的话,那他就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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