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雪变大了。

        我站在面包房的房檐下，看着流浪的孩子们排着队来这边领取食物。

        和那些衣服略显单薄的孩子们比起来，我可以说生活的很好了。我有工作，有钱财置办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许不富裕，但也能做到衣食无忧。

        孩子们慢吞吞地移动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接过面包和糖果，伸出来的手冻得通红，有些已经裂开了小口子。但无一例外的，大家都安静地接过东西，然后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这本该是给桥本小姐的感谢，但是全都由我代为领受了。这些孩子不像我曾见过的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互相争斗打得头破血流的流浪儿，他们或许衣衫不太整洁，脸也不太干净，但是他们都尽力显得很有礼貌。

        但是他们真的是乖孩子吗？显然不是，在我还在桥本小姐这里打工的时候，我就经常见到这些孩子们彼此抱团，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各个团体之间也曾为了食物和衣服大打出手，有时候还会见血。流浪久了的孩子有时候会欺负那些刚成为流浪儿的孩子，强迫他们交出物资，但是转头却又以自己是对方的老大自居，自发的就开始保护起这些新来的可怜蛋们。

        像是抱团的羊群。

        这群不算乖孩子的孩子们，在桥本小姐面前总是装得很乖巧懂礼貌的样子。因为桥本小姐是个好人吗？桥本小姐总是不介意孩子们身上的脏污，她会微笑着和每一个孩子打招呼，努力去帮助她面前的需要帮助的人。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想要表现得好一点，这些孩子喜欢桥本小姐，所以自然要装作乖巧的样子。

        就像我一直以来做的那样，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一个个子一米五左右的男孩来到我面前，我看到他脸上有一些新的伤口，看起来惨兮兮的。除此之外，他其实刚才已经来过一次了。

        是刚才领的面包被抢走了吧。看吧，只是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就忍不住暴露了吧。就算再喜欢桥本小姐也还是没办法一直隐藏住自己的本性，这就是他们和我的不同。我可以藏得好好的，让任何人都以为我是个好孩子。

        我装作不知地将新的面包和糖果递给这个孩子，又递给他一块手帕，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先用这个擦一擦额头上的血。这孩子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接下我的手帕，这时下一个孩子已经来到我面前，受伤的男孩不好多留，而且自己也有急事，所以他接过手帕后又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匆匆跑走了。

        桥本小姐准备的糖果和面包很快就发完了，我打算和桥本小姐告别，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此刻的我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推开桥本小姐的店门，连自己也不清楚了。

        “飞鸟辛苦了。”桥本小姐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礼盒。

        她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她应当是看出了我的打算，所以做出这幅姿态，像是在为一位即将远行的友人送别。

        我看着她手上的礼盒，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是给飞鸟的朋友准备的哦~毕竟马上要圣诞节了。”

        我哪有什么朋友啊，但我还是接过了桥本小姐准备的东西，就当是给自己加餐了。

        “是刚做好的纸杯蛋糕还有小饼干。”桥本小姐收拾着桌面，头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

        “谢谢。”

        我推开门，离开了这个地方。

        天已经有点暗了，我这一天的假期也快要结束了。

        穿过几条街道就能回到津岛家，但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津岛家是个传统的日本家族，对这种外来的节日并不太在意。圣诞节其实是个年轻人的节日，津岛家年轻的仆人们在讨论着圣诞节偷偷给自己加餐，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但是长辈们，则更加在乎新年。最近渐渐多了些采买年货的任务，想过圣诞节的年轻人们则会拜托出门采买年货的人给自己带一些圣诞节的糖果。

        我并没有被安排年货采买的任务，但是因为正好轮休，还是被几个熟识的同事拜托了帮忙买点东西。既然桥本小姐说是给朋友准备的点心，要不要分给他们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关于朋友，关于食物。食物可比朋友重要多了，我实在没办法在自己还饿肚子的情况下，给那些表面朋友分享吃的。

        “请等一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直觉这声音有点耳熟，于是便转身朝对方看去。

        是那个脸上有伤的男孩。

        见我注意到了自己，对方马上加快脚步朝我跑了过来。

        他实在是一个挺瘦弱的孩子，因为消瘦，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黑色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朝人看时，有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男孩眨了眨眼，转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是从桥本小姐的面包店方向跑过来的，但走之前我并没有看到他。应该是从栖身之地转回面包店，发现我不在之后沿着路追上的我。找我有事，大概是为了之前给他的那块手帕。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脸干净了一点，应该是清洁过了。我不确定是清水还是随便抓了一把地上的雪，但这些不重要。

        他现在来找我，应该是想要道谢，但是手帕已经脏了，暂时没办法归还给我。

        “有什么事吗？”我露出和善的笑容，这是我在桥本小姐身上那里学来的，眯起眼睛勾起嘴角，能够遮住我不带多少感情的眼睛，释放出善意。

        那孩子于是又将头转向我，他抿了抿嘴，对我说“谢谢”，他看起来有些难为情。

        我穿着来时的红斗篷，因为先前的事我没有接受桥本小姐说要借给我的伞，只是把斗篷上的兜帽戴在头上，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我的斗篷和帽子上，然后化作雪水细细地渗进衣服里。

        青森实在太冷了。

        我甚至能看到彼此开口说话时呼出的白气。

        “什么？”我明知故问。

        “谢谢你的手帕，但是它现在脏了，我暂时没办法还你。”男孩挠了挠头，脸红了一下，“你家在哪儿，我下次洗干净了给你送回去。我不是故意想知道你家地址的！是为了送手帕！”他虚张声势地放大了声音，像是为了使自己的话更加可信一样。

        但是我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比我更需要它。”我看着他空空的双手，想起对方领了两次的面包。

        “你的面包没有再被抢走吧？”我问。

        “什么！？”他像是没听清一样反问，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这家伙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不太开心，但他还是很有活力地回复我：“我才没有被抢！”

        我想这活力可以称之为恼羞成怒。

        于是我又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领两次面包。”

        “我……”他停住了。

        如果不是被抢走的话，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来领第二次面包呢？难道只是为了占小便宜吗？

        啊……坏孩子。

        我觉得有些无趣。在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我很乐意扮演一个好人。但是哪怕我想当一个好人，接受我好意的人却不一定是个好的。

        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好意错付了，尽管这好意并没有多少真心。

        我只是给出这一点点好意就遇到了这样的人，那每天都在做好事的桥本小姐岂不是总有一天会被她所帮助的人吸干血液？

        我没有诅咒桥本小姐，我只是单纯觉得不值得。就像是桥本小姐无法认同我一样，我同样无法认同桥本小姐的处世方法。她责备我太过冷漠，但是她这样爱心过分泛滥又好了吗？不管怎样，我可以用我的方式活得很好，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实在没必要因为桥本小姐说的一番话就动摇自己的信念。

        没错，我说自己再也不会去那家面包店，只是因为我与桥本小姐理念不合，才不是害怕。没错，绝不是害怕！

        “我是为我妹妹领的。”男孩吞吐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妹妹……我抬眼看向他，为这新出现的人物展现出适当的疑惑。

        “你妹妹为什么不自己来？”

        “她病了。”

        “啊……真可怜，希望她早日好起来。”好了，对话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实在没必要继续了。不管这个妹妹是否真实存在，都与我无关。

        “谢、谢谢？”男孩又脸红起来。

        我朝他点点头，想要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是那家伙却又再次出声叫住了我。

        “那个……抱歉，可以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吗？”他扯着自己破烂的棉服，又露出那副窘迫的表情。

        “什么？”

        “是这样的，我今天和人打架了。”看出来了。

        “我妹妹问起来的时候我说自己只是摔了一跤……啊啊，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妹妹发现我手上有两份面包，所以……”他的脸越发的红了起来，在这寒冬腊月里，居然有种烧起来的热烫感。

        我直觉他可能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我适当的保持了沉默。

        “所以我和她说，这是在面包店打工的小姐姐看我可怜送我的，不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说到底是那些家伙先抢我的结果被我抢了有什么不对啊！”

        “哦……”

        “啊啊啊！你怎么和我妹妹一个反应啊！不管了！总、总之拜托你去见一下我妹妹帮我做一下证！”

        说实话，今天我受到的惊吓有点超标了。

        桥本小姐就算了，这个小鬼，这个小鬼居然才是抢劫的那个确实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了。

        你这家伙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是个会打架抢劫的！

        我承认自己看错了人，把老虎当成了病猫。这种判断失误的后怕居然一度超过了知道这小鬼不像表面那么脆弱的震惊。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些太自大了。

        我不可遏制地又想起桥本小姐对我说的那些话。

        “你不能忘了自己也是个人。”

        我不能忘了自己也是一个人。

        我不能忘了自己也是一个会被表象欺骗，会被思维误导的人。

        然而我确实忘了，我对自己观察到的表象深信不疑，我为自己的推测骄傲自满，我为了自己比别人先一步看透真相而沾沾自喜，我以为自己能够看透人心，我以为自己可以利用人心，却忘了自己本就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生物。

        我是个人，我会出错。

        想到这些，我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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