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我最后随着这个自称优介的男孩回了他暂住的废弃屋子里。

        他的妹妹确实是生病了，有点感冒发烧，但是比优介出门之前要好许多，已经能够撑起眼皮看优介和我故意演的戏。她很瘦，看起来比优介还瘦一点，但是好在她的生命力还算顽强。这些贫民窟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看起来要有韧性，就像是在风霜雨雪摧残下却一样顽强生长的野草。

        她的病情没有恶化，这对兄妹俩来说算是个好消息，这代表着本就贫穷需要接济的两人不用再背负起一笔对他们来说不算便宜的治疗费。

        优介和我说起自己和妹妹的故事。他说自己不是青森本地人，是神奈川人，和母亲一起逃到青森来，想要找亲戚。只是这边的亲戚并不想认他们一家，于是他们被拒之门外。后来母亲死了，兄妹俩就在街头流浪。

        至于他们的父亲，早就被征兵上了战场。优介说，父亲走之前和母亲亲吻、拥抱，这在传统的日本人来说并不常见，因为实在是不符合日本人含蓄的性格。优介也几乎没见过父母这么热情的样子，那天他看见父母在结束一吻后，父亲转身坚定朝门口走去。

        优介对着那个男人大喊“爸爸”，被吵醒的妹妹也跟着一起喊。但是爸爸却没有转过头抱抱他们兄妹，甚至没有转过头看他们一眼。那个男人抬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反而还加快了离去的步伐，到最后他甚至跑了起来，他对这个本该是家的院子落荒而逃。

        优介说，爸爸不敢回过头。

        我无法对这样的事情产生共鸣，但是我知道，战争确实毁了许多家庭。街上流浪孩子的父母，甚至像明日香父母这样的异能者，在战场上都不一定能保证生还。战争一开始就意味着生命的流逝，意味着家园的破坏。

        我讨厌战争，我讨厌会威胁到生命的一切事物。这也是哪怕我时常会被阴暗的思想侵蚀，哪怕我满心的负能量，也没有想过自我了断的原因。如果我不爱自己，还有谁会爱我？如果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还有谁会在乎呢？

        优介的妹妹开始迷迷糊糊地喊“爸爸”，又喊“妈妈”。但是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她所拥有的只有“哥哥”。而她的哥哥，握住了她的手。

        优介又说起自己的故乡神奈川。我对日本的地理不太了解，所以优介说起自己的故乡时我大多数时候处于迷惑的状态。但他也没有讲太复杂的东西，他只和我说，神奈川比青森暖和多了，很少下雪，冬季也没有在零下，和这个冷冰冰的青森一点都不一样。他又说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会带他们去泡温泉，去看樱花，去看海。但是这些事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你以后一定要去神奈川看看啊。”优介最后这么对我说。

        我看着他们兄妹，单薄的衣衫，消瘦的身体，他们要在这个和故乡完全不同的冷冰冰的地方，度过他们失去父母后的第一个冬天。……也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没有办法改变他们兄妹俩的处境，我能做的，仅仅是听优介讲一讲他们的故事。作为一个过客，我或许都不能将这个故事完整而长久地保存在自己的记忆中。

        优介讲完了他的故事，我起身跟他们告别。

        我不能、再在这些家伙身上投注多余的情感了。否则的话，我又该怎么继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二次元的世界，这些都只是纸片人啊……

        “喂！你的东西……”

        我今天一整天的行为都不像我，或许桥本小姐的行为还是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我居然像那个同情心爆炸的面包店主一样，把自己珍惜的食物给了别人。

        这不像我……

        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和我刚刚说过话的人就这么饿死，我又做不到。

        这种行为不受控制的感觉太糟糕了，但是我又确实不想转过身把东西拿回来。这是什么啊……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啊……

        我快步跑起来，将后边追着我要还东西的优介远远甩开。

        我不敢回过头。

        就像优介的父亲同样不敢回头。

        ……

        我甩掉了优介，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然而此刻那些同事们拜托我买的东西我一样没买，我还把桥本小姐送给我的“朋友”的点心给了优介。我像来时一样两手空空，今天这一趟出来除了惊吓我没收获任何东西。

        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回想白天发生的事，不管是桥本小姐的话，还是优介的故事，都不要去想。我直觉自己继续想下去的话，有些东西就会彻底改变。

        我承受不住这种改变，至少现在不能。

        我加快脚步找到各个目标店铺，买到别人拜托我买的东西。却在路过一家螃蟹料理店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螃蟹……

        鬼使神差地，我进去打包了一份蟹肉粥，用小巧的盒子装着，米粒被煮的软烂与红色的蟹肉融合在一起，又淋上了可以直接食用的生鸡蛋，点缀着一些绿意葱葱的香菜，蟹肉、米饭、鸡蛋、香菜的香气交织着，在冬季寒冷的空气中，袅袅的散发着热气。食物的香气勾得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上的传递过来的温度让我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我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厚着脸皮回到了店里，打算吃完再回津岛家。

        于是我就吃了八碗蟹肉粥，如果不是我的胃过于强悍否则一定会拉肚子的程度，料理店的老板娘对着我喜笑颜开。

        垫了垫肚子，我觉得自己心情好多了。

        我回了津岛家，先把帮忙带的东西分给众人，又给大家分了一点外面买的糖果。这是一种社交手段，可以帮助我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不至于和人闹出太大矛盾。上到管家和青木太太，下到和我不对付的小百合我都给了糖，附赠讨喜的笑脸。

        面对西川管家和青木太太，我装得像是一个第一次赚了钱想要孝敬长辈又有一点点得意的小辈，在两个人面前表现得亲近非常。两位长辈口头上骂我没规矩，背地里却偷偷给我塞了点日式的小点心，让我带回去偷偷吃。至于小百合，小百合根本不接受我的好意，这让我有点难办。不过问题也不大，因为我并不想和她抢她的修治少爷。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买了一个苹果糖，青森县盛产苹果，这里的苹果又大又甜，看着实在讨喜，我就买了一个。只是我并不喜欢甜食，再放下去外面的糖衣就要化了，必须找个人送掉。

        “飞鸟，”津岛修治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他在我面前站定，又缩了缩鼻子像是在闻什么的样子，“你吃螃蟹了。”

        是肯定句。这家伙鼻子意外的很敏锐。

        “是哦。”我蹲下来，和修治少爷保持平视，“我今天吃了蟹肉粥，还有小蛋糕和糖果。”

        “是因为那个圣诞节吗？”津岛修治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一点点的好奇。我忽然就想起来，津岛家是不过圣诞节的。下人们会偷偷过，却不会带上少爷一起。津岛修治应该，从没有过过圣诞节。

        我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最终选择实话实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幼年太宰治我一般不喜欢撒谎，虽然有时候会敷衍他，但不至于骗人。

        于是我告诉修治小少爷：“不是哦，我只是肚子饿了，所以吃了很多东西。但是外面，确实是在准备圣诞节了。”

        “那他们圣诞节要干什么呢？”

        “圣诞节……”我回忆了一下今天街上的场景，“圣诞节的时候会在树上挂上彩灯，等到晚上灯亮起来的时候整片街道就会亮如白昼。白天的时候各个店铺都在打折，蛋糕店里会推出圣诞限定的蛋糕，一般是做成圣诞老人的样子，会放很多巧克力和草莓。”

        “圣诞老人？”

        “嗯，圣诞老人。”我没打算和小少爷解释什么是圣诞老人，我知道这家伙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意的大概是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想要圣诞老人的礼物？但这么童真的事好像又和他不太搭。

        “圣诞老人真的存在吗？”

        津岛修治的眼睛黑沉沉的，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这个孩子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活泼，但是他却会为了收获大家的喜欢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所以这个家的人都喜欢修治少爷，但又都不那么喜欢修治少爷。这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在人前嘲讽他、取笑他、不尊重他，把他做的一切当做笑话，他们肆无忌惮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个小少爷的轻蔑，但是在人后，却又喜欢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抱着他流泪，和他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因为小少爷没有真正的朋友，没有人会把小少爷说的话当真。

        往常我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遵守某种默认的规则，在有人要进少爷房间的时候装作自己睡着了，没有人会举报我玩忽职守，因为找小少爷谈心无人阻拦已经成了津岛家下人的共识。

        但是我今天确实有些奇怪了，我突然之间，不是很想遵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规则了。

        “修治少爷觉得呢？”

        津岛修治看着我，轻轻地说：“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我郑重地回复他。

        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有人愿意为了你早起准备礼物，愿意看到你开心的笑颜，愿意帮你守护这段虚假的梦。但我和津岛修治都是没有人爱的野犬，所以圣诞老人不会来。

        津岛修治和我对视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小少爷撇了撇嘴，大声抱怨：“什么啊！飞鸟你不应该说‘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你这样完全就是打破了小孩子的美梦啊！”

        笑死了，那也要你真的做过这种美梦才行啊，混蛋小鬼。

        “是是，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修治少爷快看，这是圣诞老人托我带给你的苹果糖。”我顺势将手上的苹果糖塞到他手里。

        津岛修治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糖，肉眼可见地嫌弃：“现在离圣诞节根本还有几天吧，更何况我还没有许愿呢！还有这糖都化了你一定是拿剩下的东西敷衍我。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挑剩的也轮不到我。”

        “噗。”

        “你笑什么！”

        “我没有，您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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