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迎风

三楼的阁子里，也有人如坐针毡，恨不能一拳将这个混不吝的呆孩子从窗子击飞出去，最好摔倒在那火光熊熊的大鳌山上，烧他个片甲不留！

        “真的会摔死的，风筝根本保护不了你。”

        这混不吝的呆孩子还在振振有词，举着胖胖的手，一双笑眼弯弯地对着三个半大的少年，认真地比划。

        “背着一张大伞还差不多，不然那么高的地方摔下，风筝根本拉不起你来。”

        “……陶小郎试过不成？”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忍耐地哼道。

        “我才七岁，可不敢去试。”

        陶小郎乖乖地摇头，“我阿娘才不许我去玩炮竹，太危险啦，炸到了我怎么办？”

        “那陶小郎是听谁说过的？”

        “嗯，我忘记了。”陶小郎眨眨眼。

        这少年闻言嗤笑一声，深感同这市井小儿讲辨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浪费时间。

        “金陵的朱生道人过两日就到京师啦，到时候他会亲自验证我刚刚所言：坐在椅上，双臂绑两只大风筝，椅脚绑缚八只大火箭炮仗，到时候借助火箭之力一飞冲天，再依仗着风筝飘落下来，那情景将是何等的有趣——”

        少年不屑地睨着这四六不懂的幼童。

        “倘若陶小郎到时得了请柬，可亲眼去见识见识，总比道听途说来得有说服力！”

        “炮仗炸了人怎么办？多危险啊，哪里有趣？”

        元哥儿瞪大眼，不可思议道：“这人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少年再也不愿同这呆愣愣的小娃子斗嘴，气哼哼地一挥锦缎袍袖，转身同伙伴一起站在窗子前看鳌山灯火。

        “真敢那样做，就是没脑子就是很危险啊。”

        元哥儿抓抓头发，抠抠自己红袄上的小线头，有点想去找妈妈了。

        唉，还是妈妈好，知道的比这几个读过好多书的大哥哥多多啦，什么也能同他讲说得清楚明白。

        “元哥儿，要多大的伞，才能护着人从高处跳落却不出危险呀？”

        一旁安静地听了半晌的侍从，轻笑着递给小娃娃一块金丝酥糖，甚是好奇地问。

        “要好大好大伞的。”

        元哥儿双手一划，弯弯的笑眼儿从宽阔的阁子里从东看到西。

        “至少得屋子这么大吧，我觉得。”

        “屋子这么大的伞啊，那该怎么制成啊？”

        “拿布一块块地缝起来呗。”

        元哥儿有点腻了这话题，舔了一口金丝酥糖，又赶紧把糖放到桌子上。

        “我阿娘不让我吃糖，我长牙呢。”

        “哟，元哥儿长牙呢，那是不能吃糖。”

        侍从亲手剥了个大红橘子给他，“吃橘子没事吧？”

        “多谢啦，我不吃，怕酸。”

        小胖手摇摇，元哥儿看也不看这市井民间孩子本该稀罕的果子，蹦到窗子前，垫脚从窗子里往外瞧。

        鳌山高大壮观，山顶上山妖海兽盘踞四方，灯火映衬之下，雄虎咆哮，朱雀振翅，玄武过海，青龙盘旋。

        “如何，好看吧！”

        “好看！”

        “元哥儿最喜欢哪个灯啊？”

        “老虎灯！”

        元哥儿向来一心一意，指着鳌山上仰首咆哮被内里灯火映衬得五彩斑斓的猛虎，兴致勃勃地握紧拳头。

        “老虎最威风！”

        “明明四方神兽各有千秋，怎么到了你这小孩子口中就只剩白虎了？”

        一旁刚刚同元哥儿斗嘴的少年嗤笑一声。

        “因为其他的不像神兽啊。”

        元哥儿摊开手，理直气壮地回答。

        “不像？！”

        少年头发都被气得要竖起来了。

        “青龙何等雄壮！朱雀如何的精灵！这是工部依照着《山海经》奉旨敕造，当今圣上都称赞过的！难道陶小郎你的眼光还比——”

        侍从轻咳了声。

        少年重重哼一声，知自己刚刚太过冲动，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不知好歹的小孩。

        他不说话了，元哥儿却恼了。

        “就是不像！”

        元哥儿握紧双拳，朝着那少年大声道：“青龙能飞上天，朱雀能喷火！这里的傻呆呆得，就是不像！”

        “你——你——神兽本是书中描绘，形貌如何自然各人有各人想法！”

        少年也恼了这鲁钝的小孩子不知变通，非要与自己顶嘴犯上，不由冷冷一笑。

        “你说得倒是对，青龙一飞九天上，朱雀神火涅槃生。你说得如此好，可是见过不成？”

        “我就是见过！”

        “见过？七岁小子，不好好读书学得道理，却满口胡言，更是无知无礼，我真是傻，竟同你无聊。”

        少年嗤笑一声，转身走开，与旁边窗前的两名同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对着元哥儿不屑地瞥来瞥去。

        元哥儿气呼呼地抿紧嘴巴，双拳握得紧紧，一双笑眼儿瞪得大大，红袄下的小胸脯一鼓一鼓，猛地转身，大步往门口走。

        哼，他瞧不起自己，自己还瞧不起他们呢！

        几步跑到门前，刚要伸手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怎么了，元哥儿，我从门外就听到你嚷嚷了。”

        比他高一个头的小少年双手一拦，握住他双肩，亲和一笑。

        “元寿哥。”

        元哥儿惊奇地喊一声，“你怎么才来啊？”

        “嗯，家里有些事耽误了。”

        元寿微微一笑，示意阁子里已经奔过来恭敬施礼的三名少年免礼，一手牵起元哥儿的小胖手，要领着他往窗边看灯去。

        “我不想看灯啦，我想找阿娘回家去了。”元哥儿却不肯转身回去。

        “鳌山灯不好看吗？”元寿好奇地问。

        “好看，不过我不想看了。”

        “为什么好看也不想看了？”

        “反正不想看了。”元哥儿不知该怎么告诉他元寿哥刚刚发生的事，只绷着小圆脸摇头，“这里的灯看过了，现在我想和阿娘去街上看着灯走回家了。”

        “我还拿了一盏灯笼要送你呢。”

        “这位叔叔已经送了我一盏灯啦。”

        元哥儿才不是贪心的孩子，指指挂在门边的老虎灯笼，“这一盏我很喜欢。”

        “呀，我也喜欢。”

        元寿笑着递给他一盏同样老虎模样的灯笼，甚是精致小巧。

        这灯不但老虎眼睛会骨碌碌转，尾巴还会甩来甩去，虎口大张，一口锐牙白光闪烁。

        嘴边胡须根根分明乃是银丝制成，一身五彩斑斓的毛皮是拿锦缎所制，彷如一只真的小老虎。

        比起侍从随手从街上买的老虎灯，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侍从站在角落，不由捂唇轻咳了声。

        “这个老虎好威风！”

        元哥儿立刻忘了刚刚的不快，不再坚持着要走，爱不释手地将老虎拎在眼前左瞧右看。

        “元寿哥，你是从哪儿买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大概是你没仔细瞧，所以没瞧见？”

        元寿一笑。

        清亮的眼眸淡淡打量过身旁躬身静立的三名少年，见他们渐渐苍白了脸色，才挥挥手打发了他们出去。

        元哥儿双眼亮晶晶地，伸出手指碰一碰那甩来甩去的老虎尾巴，好奇道：“老虎眼睛会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尾巴会动却是什么道理呢？”

        “这你可难住我了。”元寿挑眉道：“老虎眼睛会动是什么道理，元哥儿你可否告诉我？”

        “因为里面有蜡烛啊，蜡烛燃烧会产生热，热气往上升，从眼洞里跑出来，顺便带动了老虎眼睛，就骨碌碌会动了啊。”

        元哥儿随口回答，手指小心地碰着那甩来甩去的老虎尾巴，纳闷地道：“尾巴这里没有空隙啊，怎么也被热气带动着动来动去呢？”

        “你是从哪里懂得这些的？书上——是你阿娘告诉你的？”

        “是啊，我阿娘懂的东西好多好多的，我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阿娘，一般她都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元哥儿与有荣焉地仰起头，亮晶晶的弯弯笑眼里满是对母亲的崇敬之情。

        “像是刚才，人背负布缝的大伞从高处跌下，却不会摔死，也是陶娘子告诉元哥儿你的，对不对？”侍从笑眯眯地插嘴道。

        元寿诧异地望一眼这侍从，登时眼睛瞪大，刚要躬身施礼，却见他对自己微微摆手，便默不作声，只面色平静地陪着元哥儿玩着老虎灯笼。

        “是我亲眼见过的啊。先乘着大鸟飞到天上去，再背着大伞跳下来，大伞打开之前，人还可以在空中翻跟斗，可好玩啦。”

        元哥儿一边继续找老虎灯笼尾巴会动的原因，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两人几乎屏息等着的问题。

        “可惜我年纪小，不能去试试，我妈妈说她恐高，也不敢去试。”

        元寿神色不显，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元哥儿你几岁时的事啊？”侍从笑着追问。

        “就是前年啊，我和妈妈在山上玩时看到的，有好多人都去玩呢。”

        元哥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那天后来突然下起了好大的雨，我被雨淋得生病啦，然后我妈妈就背着我冒雨爬下山，结果雨太大天太黑，我们一不小心就滚了下去，我妈妈的腿都磕破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病好，阿娘就带我来这里了啊。”

        元哥儿实在寻不出这老虎灯笼的秘密，也没兴趣再说其他的了。

        怀里抱着这精致的小灯笼，再伸手拿过侍从送自己的老虎灯笼。

        “来而不往非礼也，元寿哥，谢谢你的灯笼，我以后补一个礼物送你哦！”

        “不客气，你喜欢就成。”元寿平声道。

        “天不早啦，我该回家去睡觉啦。我阿娘说小孩子要多睡觉，睡觉晚了不会长个子的。”

        元哥儿笑嘻嘻地摇晃摇晃两个小老虎灯。

        “元寿哥你有空的时候去找我玩，我就不来找你了。”

        “为何元哥儿你不能来找我玩？”

        “因为你的朋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啊。”

        元哥儿歪头瞅瞅，却不见了那几个一直拿鼻孔看他的大哥哥，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们不是我朋友，元哥儿以后来找我玩也不会看见他们。”

        元寿拢着元哥儿往门口走，“你饿不饿？要不我请你吃完了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太晚了，我阿娘不许我再吃东西的。”

        元哥儿摇摇头，朝着那侍从笑嘻嘻地眨眨眼，“这位叔叔，也谢谢你送我的老虎灯笼，你不要把我吃了一口糖的事告诉我阿娘啊。”

        “不会告诉，你放心。”

        侍从轻咳一声，举手保证，“也是我不对，不知元哥儿换牙，还给你糖吃。”

        “人不知不怪罪，是这么说吧元寿哥？”元哥儿朝着安静地拉着他下楼的少年一笑。

        “啊，是。”小少年应付地笑笑。

        下到二楼，他站在楼梯口不动，清亮的眸子凝着这心思单纯的孩童，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微微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拂而过，他抬手脱下自己大氅，仔细地给元哥儿围上系好了带子。

        “元哥儿，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陪着你见陶娘子啦，咱们过几天再一起玩。”

        “好的呀，元寿哥，天太晚了，你也不要太晚睡啊。今天事情做不完，明天再做也是可以的，但不可以再拖到后天哦。”

        元哥儿好奇地摸摸身上的大披风，笑眼弯弯。

        “好，我知道了。”元寿轻轻点头，拍拍这小胖娃娃的肩背，转身上楼去了。

        “元寿哥再见！”

        元哥儿朝着他背影挥挥手，而后瞄到了他阿娘急匆匆地顺着走廊朝着他奔过来，忙大喊一声，“阿娘，我好想你啊！”

        元寿听着这响亮的呼喊，慢慢握紧了手。

        却终究没有回头，只静静地走进空旷的阁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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