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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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有人开心,有人伤怀。
看过鳌山灯的元哥儿,则心满意足地搂着两个老虎灯笼,伴着拉车骏马的哒哒哒,窝在妈妈怀里呼呼大睡。
睡醒了,春节正式过去,灯笼收起,玩心放下,拿起《千字文》,新一年的春天悄悄到来了。
母子俩窝在小小的家里,一个照旧去李先生家听故事外带写字念书,一个在小食肆里忙得脚打后脑勺。
怪不得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少了刘嫂子和小福,她一个人忙得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得闲,每晚躺下合眼就睡,连儿子的睡前故事也暂时断了更。
直到数日后,办完丧事的刘嫂子和小福归来,接手了大部分的活计,他们家的日子才算是真正回归了正常。
街边的柳枝抽了新芽,墙缝里的小草也露出了嫩绿嫩绿的小脑袋。
小食肆的食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照旧将市井民间和朝堂上的新动向当做吃饭的佐料。
什么南边来了一个道士,异想天开,想坐在爆竹上飞上天转转,结果被爆竹给炸了个血肉模糊一命呜呼。
什么朝堂上文臣和武将为了军需开销又掐架啦,说如今国泰民安,军政司还要年年增加军费是何居心呀?
什么刑部出了新律条,让流放西北的人犯去沙漠栽树,栽活一棵减刑一月。又有人说,西北干旱,该开采荒地种粮才是正经,栽劳什子树有什么用啊?
……
食客们讲说得津津有味,陶三春忙乱间隙偶尔也好奇地听上一两句,却从不往心里去。
这些朝堂动向,这些市井传闻,于她,还不如陶旦旦今天学了哪些字、吃饭吃得有些超标来得上心呢。
毕竟,他们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每日里想快快活活地讨个吃吃喝喝,就够忙得连连转了,那些居安思危呀、国策走向啊,离他们着实好远好远。
但有句家乡话怎么说的?
通过六个人,你可以联系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人?
陶三春记得大致就是这么一句话,然后,她发现,不用六个人,只需通过一个人,她似乎就可以联系到这异乡的任何一个人。
……小郎君,元寿。
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初春,憋闷了一冬的人们,终于可以外出城郊,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
倘若没了这恼人风沙的话。
望着前边沿着山间小路,兴冲冲往山上爬的两个小孩子,陶三春还是以为自己是梦里春游。
二月二,龙抬头。
书院放假三天,陶家小食肆也自然连休三日。
她只想睡一个日上三竿美美的懒觉,而不是一大早冒着小风沙,跑到还不见一丝春光的荒郊野外,遛娃。
“娘子精神看起来不算好,可是累了?”
一身浅灰色棉袍、带着葛布面纱的清瘦书生,呃,是清瘦的夫子,不去关注他在前边迈着矜持小步子、追赶她家放飞自我儿子的弟子,却还有闲心与她聊天。
仗着自己脸上也罩着葛布面纱,陶三春正大光明地翻个白眼,有些不想接话茬。
一大早就不懂人眼色,带着弟子来敲她家大门。
这位容貌很是长在她和陶旦旦审美上的周先生,如今被面纱掩住了可以卖票钱的脸,她便没那么的耐心了。
“多谢先生关心,不过是忙了许久,猛地松懈下来,有些没缓过来罢了。”
她不想出门,她不想爬山,她只想懒床上睡觉。
周秉钧轻轻咳笑一声,双手负在后腰,脊梁挺直,慢吞吞陪在这满肚子怨言的娘子身旁,悠悠赏着葛布面纱之外的模糊山景。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他道:“娘子可听过这一句?”
“未曾。”她干巴巴地摇头,但又不愿真得罪这金贵小郎君的夫子,只能绞尽脑汁地再附和一句。
“先生高才,什么都能信手拈来,我不过普通妇人,只一肚子的清汤寡水,实在是不敢与先生谈诗论文。”
喏,她拍马屁也拍得这么狗屁不通,可以饶过她,放她安静地待一会儿了吧?
“我听府里胡管家说,娘子年前曾买下帮佣母子为仆,但今日前去,并不曾见那仆妇随侍娘子身畔。”
被暗暗讨厌了的人偏偏没这自觉,见一路不通,立刻转个方向,非要扰她个不得安宁。
“二月二嘛,学堂书院都放假了嘛。”她含糊道。
“娘子待人和善,扶危救困,于娘子自己来说,这自然是应有之举,但娘子却也要有几分主人家的威严,免得底下人不好约束。”
这话,本不该外人来说。
按理,他作为元寿的夫子,才不过与这娘子是正经见的第二回,说这些,实在是有些僭越了。
陶三春有些被迫地买下刘嫂子和小福,却待他们一如从前。
刘家三间破屋最终没留住。
胡管家找人看着办了刘家公婆的丧事,做主将刘家屋舍直接捐给了刘家宗学,为刘氏母子保住了宗里的牌位、家谱的留名,算是勉强保留了姓刘的根本。
陶三春却不肯留他们在家中居住,只在坊间排舍里,以每月两百文的租金,给赁了两间屋子,要他们每日里来小食肆干活,忙完吃了晚饭便回排舍住宿休息。
房子不漏风漏雨,也无人再来砸门要债。
能一夜安睡,于刘氏母子来说,简直是人间天上从不曾享受过的好日子。
刘嫂子曾跪地恳求过,说他们住大门过道里也行,哪有奴仆不日夜伺候主人的道理?
他们只想多多干活,让东家满意,生恐东家哪天不耐烦了会将他们转手卖掉。
不论刘嫂子如何跪求,让他们在外住宿这一条,陶三春却是绝不肯更改。
径自去管着排舍的里正那里,一气交了半年的租金,又给了他们一两银子,让他们自己添置所需,便一言不发地回家去看她儿写字玩耍了。
也有街坊曾好奇地问过她原因,她只含糊说习惯了家里只有母子两个过活,乍一添置人口,实在不惯。
其实,是她无法说服自己,这可恶的买卖人口,这人吃人的恶毒,她是心里抵触到了极点。
虽无法改变这些,她却能坚持自己的不改变。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不肯轻易信任他人,都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是好的谁又是坏心眼之人?
农夫与蛇,升米恩斗米仇,谁敢说自己不会遇到?
与人相处,在这异地他乡,她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戒备,警惕之心总是时刻悬挂着的。
她宁愿如同以往,每日里鸡鸣即起,开院门让刘氏母子进来忙活,不肯将他们真的当做奴仆。
称呼、吃食,每日傍晚无事让他们返家休息,一应循着从前旧例。
曾有人说过,无法改变这世界,便只好改变自己。
但要她来说,即便无法改变这世界,她也不想来改变自己。
她是陶三春,在家乡时是,在这异乡,她也是。
隐在葛布面纱之后的熠熠凤目,还在静静等着她的回应。
“向来是我和元哥儿相依为命,小门小户小家子气惯了,乍一添置人口,实在不自在。”
她还是这含糊的答案。
周秉钧未置可否地又轻咳了声。
“周先生,您可是受了风寒?”
望着前边疯疯闹闹的儿子,还有斯斯文文的小郎君,陶三春不想再说自己家的事。
“老毛病罢了,等天气暖和就没事了。”
周秉钧也含糊地回应她一句,如她所愿,不再强人所难,总是围绕着人家私事打探。
只伸手,从山道之旁折了一枝早开的迎春,拈在指间转了转,他漫不经心一笑。
“今年这迎春倒是开得早。”
“迎春嘛,不迎一迎,春天何时到来?”陶三春也跟着捧场地笑一笑。
“娘子故里,如今该是百花盛开了吧?”他笑吟吟地将迎春转来转去,仿似闲话家常。
“呃?”她愣住,心一跳。
“明州啊,娘子不是籍贯明州么。”
他慢吞吞地往前走着,手中迎春花枝往南一点。
“明州地处江南,常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明州也算是江南属地,如今该是万紫千红总是春罢。”
“明州虽地处江南,但气候还是随北边这里多一些。”袖中食指拇指无声摩挲,陶三春却冷静地道:“如今天气,估摸着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呢。”
“娘子还说自己只一肚子的清汤寡水,这不是也是信手拈来么。”
他再次咳笑了声,拿花枝撩起自己的葛布面纱,露出一双凤目,幽若瀚海,坦荡自在地朝着她吟吟一笑。
她瞬时愣住。
……美人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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