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桃花开

郑王在前朝后宫的围剿中保持沉默。

        田昉特意进宫见徐智清，问：“你跟闵夫人联手了？”

        郑王厌恶田家和使者，所以即使此时王宫大门敞开，并不限制后宫跟外面的交流，但进入桃邑后他们还是默契的尽量私下联络。

        特别是这一年来徐智清跟握瑜夫人亲近，做戏做全套，更是轻易不肯传递消息出去，田昉只能听着宫人和侍女口中的消息，配合她的行动。

        徐智清说：“神交已久。”

        这就是没有见过了。

        但是不论闵夫人是怀着什么心情、又有什么打算，才推举徐智清当王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来自郑王宫中、郑国大世家发出的立后的讯号。

        郑国的世家也等不及了。

        田昉说：“我在前朝周旋，此次务必一击即中。”

        徐智清轻声：“劳烦先生了。”

        田昉临走前深深看她一眼，不过短短两年，他从初来郑国时的意气风发，认为王后不过田家、徐氏囊中之物，到备受郑王推诿打击又不得不沉下气周旋的焦躁，时间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也让他的眼睛更加明亮。

        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徐姬已经从握在田家手中的礼物变成指使他们的主人。

        虽然不论如何他们都有共同的利益，但这种身份颠倒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于他是俯首。

        于她是骤登云端。

        但她此时面容依旧平静，像她初来田家在宗祠坦然自若的接受所有人的打量，又像……他要侍女受刑的那一天。

        听说她为那四个侍女立碑。

        田昉回去后就命人写美文吹捧郑王立后一事，要他们把立后仪式描绘的栩栩如生，连那一天天空多么晴朗，百姓多么开心，市井多么热闹，甚至连有蝴蝶停留在王后肩膀上的小细节都加进去。

        门客一夜间就送来二十多篇美文，他拉着沈昌平一起看。

        沈昌平赞美：“活灵活现，仿佛身临其境。”就是用词有点深奥，引经据典的，估计百姓看不懂。

        两人筛选几天，辞藻华丽的送到各个世家、诗会让他们品读，语言通俗易懂的，就送到民间由人编写成歌谣传唱。

        诗文大意：

        听说齐国公主来到了郑国。

        她如神女般美貌、慈悲、善良。

        她带来布匹、种子、奴隶。

        她爱着郑国的山川、大王的子民。

        她是我们的王后……

        商人的车队走到哪儿，歌谣就传到哪儿，百姓们十分欣喜，自发携老提幼的赶往王城庆祝，短短数十日，桃邑王城就聚集了上千人口。

        这对一个固定居民不到五万的王城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因为城门守卫怕进城人太多引发骚乱，大多数跟随车队来的百姓都被打成流民，拒守与城外，实际数字更大、更多。

        但人一多时间一长他们怎么吃饭？怎么喝水？住在哪里？

        有固定住所和田地的是百姓，没有这些的就是流民。

        流民一多容易生匪。

        桃邑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每天都有人围拢在王宫的高墙外朗读自己的美文，秋高气爽，天地悠悠，歌颂声顺着风飘到桃邑的每个角落。

        徐智清派阿牛守着，每天挑出一半写文夸赞自己的人行赏。

        所以给她写美文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握瑜夫人花重金请来的笔杆子，昼夜奋笔疾书，把她的各种“劣迹”发散出去，也盖不过这股庆祝立后的热潮。

        从闵夫人推举王后开始，徐智清跟握瑜夫人短暂的“母女”关系就结束了，她们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听宫女说握瑜夫人甚至会在梧桐殿内咒骂她，在郑王面前哭泣，说自己识人不清被人辜负，说深宫的人都嫉妒自己得大王宠爱……

        听说……

        秋天一过，桃邑的粮食越来越少，世家默契般的同时停止送粮安抚流民。

        断粮十五日，流民□□，匪徒持刀烧杀抢劫，一度攻破城门，世家屯粮抽人巡逻，桃邑人人自危。

        大臣请求郑王调兵制止骚乱，郑王回避。

        当晚，匪徒劫杀士子，悬吊人头于城门之上。

        读书人相互搀扶着来到王宫高墙外，哭声震天，老人捶胸顿足在城门口讲古，讲老郑王，讲郑王祖父，说郑王的心冷的像一块铁。

        大王，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从牢狱中带出来，是谁用自己的鲜血护送你登基了吗？

        第一天，郑王派人捉拿他们下狱。

        但时间长了，来到王宫外的“愤青”越来越多，牢房都住满了，甚至还有人写“牢狱诗”歌颂自己的节气，表达自己死不屈服的决心。

        一个士子更是在“牢狱诗”写完后撞墙自尽。

        整个桃邑都在为此人哭泣。

        外面喧嚷声震天。

        郑王来到了石头殿。

        徐智清坐在宫殿深处静静看着他。

        他说：“王至，为何不行礼？”

        徐智清被侍女搀扶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拜。

        郑王没有叫她起来，他面色沉重，眼神很冷，侍女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一个接一个随着徐智清下跪。

        徐智清身处高压中心，低头叩首，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见惊惧也不见得意。

        良久，他说：“徐望月，我立你为后，但你这辈子只能得到王后这个位子。”

        他走了。

        一个月后，桃邑举行了盛大的立后仪式，立后这一天郑国难得遇到暖潮，桃邑的桃花在冬天为王后再次开放。

        立后当晚，王宿梧桐殿。

        握瑜夫人命人送来礼物，侍女拆开一看：美丽的布匹上刺着四个大字，“花开无果”。

        转年春，徐智清年满十四岁，成年，但大王从没来过石头殿一次。

        历代由王后居住的梧桐殿依旧住着握瑜夫人。

        阿乳从早上醒来就到石头殿陪伴姐姐，在后宫热热闹闹的时候，她被田家的侍女紧密看管起来，每日只用想着怎么跟侍女游戏，要吃什么糕点，时不时再听侍女讲讲故事。

        跟小溪相比，她的日子很逍遥。

        虽然有人挑拨说她是姐姐掌中的小鸟，但阿乳一点都不生气，她说：“那我要是飞到你手里，你能给我准备这么好的鸟笼吗？”

        那人不妨阿乳这么问，一时愣住，回过神来想反驳，却见阿乳冷笑一声，命人把她押出去，她听到阿乳说：“关到荒殿去吧，那里有很多人陪她。”

        王宫十三殿，荒殿属于三百年前就没修缮也无人居住的那种。

        听说握瑜夫人之前杀掉的宫女来不及送出宫，都会埋在那里呢。

        玉儿宽慰阿乳：“公主永远都是徐姬的妹妹，徐姬爱你，她希望你快乐。”

        现在，阿乳坐在榻边，看着侍女为姐姐洁面、束发、穿衣，等一切忙完，她悄悄走到徐智清身后，看着铜镜里那张莹白的、跟来郑国时舒展不少的面孔，问：“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当王后啊，你看起来好不开心，跟她们说的都不一样。”

        徐智清摸摸她的脸：“我为什么不开心呢？我很开心，我们来就是为了当王后的。”

        阿乳靠在徐智清身上：“当王后有那么好吗？”

        徐智清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笑道：“好极了。”

        徐姬，要是你在这里，在你七岁逃亡、十二岁到郑王后宫、被郑王呵斥“我父之妻”，宫里又有个握瑜夫人、注定今生无子……你还能活下去吗？

        你远在齐国的母亲又能否知晓你的死讯？

        徐智清当上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奏，请求大王广征淑女、补充后宫。

        她要人写：“自大王临位后，后宫夫人皆无所出，子嗣不丰，实乃亡国之兆。”

        “妾每思及悔恨不已，国中光氏、许氏、母氏……家教甚严，女儿知书达理，品行端淑……”

        她点出的每一个姓氏都是逼大王立后的功臣。

        现在的郑王跟老郑王比是一个很有野心、很有城府的人，他把每一个送自己上位的功臣都排挤在权力圈之外，只见赏赐只闻爱重，从不施以重用。

        他宠爱握瑜夫人从不立后，杜绝后宫联合前朝掣肘王权。

        他不碰齐国公主，不让她们生下威胁王位的孩子……

        但现在是世家与大王共治天下的世界，世家会那么傻看着他把好处都占了？

        大王不给，他们就去拿。

        郑国国中世家闻讯欣喜，郑王即位后独宠握瑜夫人，连闵夫人也只能退居一射，他们苦此久矣。

        但郑王却在寝殿发怒，呵斥道：“连寡人宠幸何人王后也要插手吗？”

        甚至接连几天都派人传旨训斥徐智清，称徐氏女无德、轻狂，不堪后位。

        徐智清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哭泣了，训斥一次哭一次，待大王训斥五次后，羞愧的紧闭宫门思过，不管谁过来敲门都不开。

        阿乳早在石头殿宫门关闭前就跑了过来，每日跟着徐智清起居，看着她重新拿起弓箭，在开阔的大殿立起靶子挥汗如雨。

        阿乳问：“姐姐，你就不害怕吗？要是大王不原谅你怎么办？”

        小莲端来清水为徐智清擦拭脖颈、手臂的细汗，闻言笑道：“公主，大王不原谅，徐姬就不是王后了吗？”

        阿乳：“可是大王厌恶……”

        徐智清说：“他什么时候不厌恶我？”她在宫殿深处看着外面的晴天，“只要齐国在。”

        只要齐国在，盟约在，郑王就翻不出多少浪花。

        她来这里时间太短，能量太小，还是关上宫门看他们自己斗吧。

        她很确定，郑王一定会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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