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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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柳涓研开一池子松烟墨,站在书案前临字。岚十里寻这座宅子时应当费了不少心思,三进三出的大院落整治得清雅秀丽。书房窗前的曲水终年不冻,微风拂落楠竹叶上的积雪,簌簌有声。
雁南归怀抱青铜刀,闭目凝神,似是睡着的模样。一只小灰雀穿过楠竹丛,好奇地打量起这庭院中的庞然大物。
雁南归霍地睁眼,刀起刀回只在一瞬。
刀风掠过之处,所有楠竹的细叶,都缺了左边那一半。
“唧唧!?”小灰雀愤怒不已,扑闪翅膀要为失掉一半的家园报仇。
雁南归长舒一口气,转头笑道:“小柳,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大燕,出海去东瀛吗?”
柳涓的笔尖微微一顿,仍抬腕在玉版宣上写完了“临渊羡鱼”四个楷字。
雁南归在旁人面前话极少,平日里的爱好只有练武和喝酒两项。唯独在柳涓这个小辈面前容易揭开深埋的话匣子,变成个爱念叨往事的中年男人。
雁南归道:“我从大漠一路找到南海,可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对手了。”
柳涓想起他昨日挑衅岚十里的话,广安寺外一人独战二十一名武林高手,不难想象这个男人当年是何等的风姿,何等的轻狂。
柳涓又写下一句“退而结网”,问他:“那你在东瀛可找到了?”
“算是找到了吧。”雁南归指指左眼皮上那道骇人的疤痕,“东瀛人留给我的礼物,可惜——”
他盘腿往楠竹丛下一坐,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只酒葫芦,猛灌了两口:“二十年后再回中原,连玉罗刹都进宫当了太监,这江湖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柳涓突然觉得有点渴。
昨晚王羡渔手里的那壶酒醉仙,被那咸鱼临走前喝了个干净,一滴都没给他留下。
他其实并没有沾酒即发的怪病,只是易醉,醉后神思恍惚,但也不至于和谁有过露水姻缘都不记得。
正当柳涓苦思冥想的时候,童骥从偏门一路小跑,瞅见竹丛下的雁南归,怪声怪气地喊道:“诶诶诶,当差的时候不能喝酒,你懂不懂规矩?小千岁都还站着,你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柳涓不禁哑然。
才过了一日,童骥就把雁南归当成了自己的同僚,还是与他一起向小财神争宠的同僚。
雁南归睁开一只眼:“你管我?”
童骥理直气壮地答:“我堂堂锦衣卫百户,是替小千岁管你这个布衣。”
雁南归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这是几?”
童骥:“三?”
“不错,三。”雁南归挪动屁股,背对童骥盘起腿,继续灌酒,“你这样的小锦衣卫,我年轻的时候能打三百个,现在好歹也能打三十个。”
“好了,我面前不必讲那么多规矩。”柳涓招呼童骥,“我让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小千岁交代的事,自然不敢怠慢。”童骥深感柳涓器重的还是自己,连忙答道,“小人带着几个弟兄,在王羡渔家宅子外的桂花树上盯了一夜。”
按童骥的说法,王羡渔离开醉仙居后没有再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从春熙街回了家。巧的是,王羡渔的府邸就在一水巷的东头,与柳涓西头的宅子隔了一整条街。
到了子时,昨夜他们撞见的那位书生才出现在角门外,王羡渔亲自为他开了门。两人碰面后便进了宅子正南边的一间屋子,应当就是王羡渔的卧房。
自此房内灯火通明,直到临近破晓时才又见到书生从角门匆匆溜走了。
童骥啧啧感叹:“从子时到天亮,这王羡渔还真行啊。”
柳涓:“?”
“呸呸!我在小千岁面前瞎说什么污言秽语。”童骥道,“又过了两个时辰,王羡渔才从正门出来,往东郊去了。我派手下的弟兄继续跟着他,自己先回来向小千岁复命。”
“他出门的时候印堂发黑,虚得不行,八成是累着了。”童骥点点头,兀自下了一个自认为有理有据的结论,“很行,但又不完全行。”
柳涓:“……”
他指间的兔毫笔悬停许久,松烟墨在纸面上晕染开小片的黑团,像是楷字之间突然睁开了一只没有眼白的眼。
柳涓道:“我知道了,可还有别的可疑之处?”
童骥想了想,答道:“这么一说,小人倒是想起来了。为什么弟兄们一眼就能看出王羡渔和那书生去了哪儿,因为他那整个宅子黑灯瞎火的,里头没有一点动静。虽然是子时,却连个守夜的丫鬟都见不到。这算什么——背着下人偷欢,玩儿刺激?”
柳涓不这么认为。凭他对那咸鱼的了解,干起那档子事来,估计也巴不得人动而他不动,才懒得费心思寻求新花样。
可就这么个懒人,怎么可能不在身边留伺候的下人?
柳涓盯着玉版宣上的墨团,轻叹一声,把“临渊羡鱼”四个字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你说他今早去了东郊?我听说今天是王景的忌日,他应当是去给他叔父扫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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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是王太后的亲堂弟,七攀八拐后,勉强能算上王羡渔的叔父,天琛帝时官至吏部尚书。上任没几年就突发痢疾,暴毙时才刚刚四十岁。王太后悲弟心切,没准王氏族人扶灵回琅琊,直接在东郊的官道旁圈了一块地,当作王氏在燕京的族茔。
王羡渔顶着通宵一夜的虚弱脸色,先奉王太后的懿旨给这位已故的王尚书上了一炷香。王景的坟茔常有族中下人看护,墓前常供四季鲜果,青石碑上的刻字如新。碑旁一株白梅在残雪间开得正盛,玉瓣金蕊,幽香袅袅。
王羡渔上完了香,烧完了纸,虽然一心只想回家补觉,但又怕辜负了王景的在天之灵。只好趁下人们都走后,在墓碑旁扒拉出一块干净地方,瘫下和死人唠嗑。
“王尚书,第五年了,我居然还在阳间给您上供,没去阴间给您磕头认错。”
“可我还是遇到了麻烦,天大的麻烦。”王羡渔抬头望着白梅的花叶,“你说,如果我五年前就被你杀了,是不是现在也就不需要每天提心吊胆,到底是谁想杀我?”
王景当然没有回答他,王羡渔困意渐兴,思绪也飞远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浅笑道:“可燕京城里这么多人,凭什么得我去死?何况我还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跟这白梅很像的人……”
可这点白□□思很快被打破了。
白梅树旁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男人生得星目剑眉,修身黑袍上缀着繁复的银纹,针线游走,勾勒出一只振翅扑杀的苍鹰。他轻抬下颚,如刀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王羡渔,唇边尽是玩味的笑容。
此人身手之绝,王羡渔这等不通武功的废物,根本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王羡渔赶紧起身,男人也向他走近。单论身高相貌,王羡渔已是京城子弟中的佼佼者,这人却比王羡渔还要高一截,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压迫感,和一股莫名的敌意。
王羡渔都要怀疑是他坟前不敬,王景请了鬼将来勾他的魂。
但这鬼将却不跟他多说一个字,抬手折下一株开得最盛的白梅,捏在手中把玩。
王羡渔语塞:“那个,兄台,这是我叔父他老人家的坟……”
坟头折花,不怕折寿吗?
对方轻蔑一笑,撮口打了记马哨,四蹄踏雪、额间带一抹白的乌骓马闻音而来。
男人翻身上马,炫耀般地转了一圈白梅枝,随即扬长而去。马蹄溅起的泥水,洒了王羡渔一身。
乌骓马直奔向官道,不远处还有几个骑马的男子。男人与他们会合后,一同往燕京城的方向去了。
王羡渔望望缺了一枝的白梅树,望望王景无辜遭殃的墓碑,又望望自己衣袍上的泥点子,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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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抄完了一遍《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交予童骥:“近年来皇上信道法、求仙缘,干爷爷也常陪着皇上诵经抄经。这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还要托你送去给干爷爷。”
雁南归喝完了葫芦中的酒,继续闭目养神。童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收好经卷后主动走到书案边替柳涓研墨,顺口问道:“小千岁,您到底对那王羡渔什么意思?”
柳涓笑道:“什么什么意思?”
童骥:“小人比小千岁虚长几岁,知道您心性纯良,不懂风月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可是吧,小人总要多嘴上一句——咱们看男人,真的不能只看脸!”
柳涓转着兔毫笔,故作认真地追问:“你是觉得,王羡渔在骗我?”
“那可不是嘛!京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我拿我的名声担保,那草包除了一张脸,没有别的任何优点!”
“可万一……”柳涓突然起了点坏心思,答道,“万一我就是一个看脸的人呢?他的脸,多好看啊,你说对不对?”
“这这这——不对!完全不对……小千岁,咱们可不能这样想啊!”
童骥刚想劝无知少年回头是岸,门外有小厮匆忙来报,气都没喘匀就冲院里大喊:“小千岁,有来客!”
柳涓愕然:“何人?”
他才搬进这宅子不到一天,再殷勤的访客也知道要避嫌,过两天再向主人家递帖。
“他说,他是西凉王世子方翊……”小厮哭叫道,“已经冲进门来了,拦都拦不住。”
雁南归猛然睁开双眼,目光清明。毫无醉态。
柳涓呼吸一滞:“……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会会他。”
他把兔毫笔往镇纸边上一丢,笔杆中部断口豁然,已经被生生折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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