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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惊变


“王羡渔,你!?”

        方翊刚见识了天琛帝的荒唐,没想到朝堂之上还有比天琛帝更荒唐的人。如此一来,与谢宓较劲的心思也淡了,满眼都是与柳涓凑在同一张几上的王羡渔。

        冬至宫宴专用的餐几不宽,两名成年男子同席而坐,势必时不时袍袖相触、肩头相擦。虽然王羡渔还没荒唐到去抢柳涓的皮绒软垫,可若再凑近一些,简直称得上耳鬓厮磨了!

        锦万春见太后家的猪扑到了自家小白菜边上,与方翊一同露出鄙夷的神情:“王羡渔你——”

        “问楫,你呀……”谢宓哭笑不得。

        “怎么了,世子爷?”王羡渔慢条斯理把杯碟碗筷在柳涓的几上摆好,故作不解道,“放心,我那桌的冷碟小食全没动过,碰过的餐具也都搬过来了。让座的是我,吃亏的也是我,敢问世子爷还有何不满呢?”

        方翊:“……”

        这亏他还挺想吃的。

        “哦不好意思,忘了这个。”王羡渔端起盛着祈丰酒的银杯,与从柳涓处没收过来的那杯,并排放在小几的一角。

        方翊的脸色愈发阴鸷,忍不住扫了眼自己搁在簟席上的佩剑。

        “朝宗啊,你们家这孩子果然不同凡响,难怪太后喜欢。”

        天琛帝笑得连连咳嗽,石无祸赶紧上来替他抚背顺气。

        被点名临都侯王显起身道:“臣教侄无方,御前失仪,还请皇上责罚。”

        “临都侯何出此言?问楫是臣的亲传弟子。”谢宓忙道,“教不严,师之责,要罚也该罚我。”

        旁人见状暗惊,这王羡渔看起来像条咸鱼,骨子里却是锦鲤转世。当众挑衅西凉王世子、调戏锦万春的干孙子,结果安然无恙不说,临都侯和谢太傅还抢着出来替他背锅。

        凭什么天底下的好处,都被这荒唐玩意儿占了?

        凭他姓王,还是凭他那一张脸?

        天琛帝呷了口石无祸递来的温茶,叹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非得板起脸扫朕的兴。这俩漂亮孩子好像还是恩试的同闱?坐在一起倒也赏心悦目。”

        天琛帝都放话了,无人再敢仗着宫宴规矩,硬触天子的霉头。

        毕竟规矩是死的,而自己的命是活的。

        锦万春召来宫娥太监,收拾置换两张几上的菜品。王羡渔忙道:“锦公公信我,这些真的都没动过,扔了怪可惜的……”

        锦万春背朝天琛帝,狠狠冲王羡渔翻了个白眼:“快点撤了,换两桌新的来。”

        石无祸倾身贴在天琛帝耳边,姿态娇柔,几乎快坐到了龙椅的扶手上:“皇上圣明。这王侍郎是当年恩试的状元,柳御史是探花郎,臣妾听锦公公说都是您钦点的。”

        天琛帝问他:“小石头,你觉得朕的眼光如何?”

        石无祸巧笑倩然,声线媚得似薄云裹月、浮浪托舟:“自然是慧眼识珠,一识呀还识了一双。”

        天琛帝刚冒了点头的不悦很快被哄弄得烟消云散,抬头望向首座的谢宓、次座的方翊、摆弄着果碟的王羡渔和无奈叹气的柳涓,“说起来,时隔多年,你们天琛四家竟又聚在一处。”

        “载旻,你去向四位大人敬一杯酒,日后跟着他们好好学。”

        “啊?儿……儿臣遵命!”李羲没想到父皇逗弄美人的同时竟没忘了自己,豁然起身,险些摔了个马趴。

        群臣这才忆起,原来金阶下还坐着个人,此人还是大燕朝的太子。

        可那又如何,莫说与天琛四家争锋,这太子恐怕还没殿上换菜添茶的宫娥有存在感。

        李羲弓着腰来到谢宓席前,额头快磕到了几上:“老师,学生给您敬酒了。”

        “太子的心意臣领了。”谢宓举杯示意,笑问道,“殿下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谢宓辞去礼部尚书之职后,天琛帝加赐了他太子太傅的头衔,按理有教导太子的责任。但太傅不常进宫,太子不常出宫,师徒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谢宓无非随口一问,李羲却老实交代道:“近日在学《史记》,学生愚笨,读不懂里头的机锋。”

        天琛帝在旁,谢宓也不多追究:“功夫不负有心人,殿下迟早会懂的。”

        “羲儿祝老师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李羲梗起脖子,将杯中的祈丰酒喝了个精光,又让随从的太监满上。

        混过了兰溪谢氏这一关,拦在他前头的还有更难过的险关。

        “太子?”方翊斜眼一睨,西凉少主的威压扑面逼来。李羲吓得十指不听使唤,胡乱飞舞,差点摔落了银杯。

        “噫……祝世子武运昌隆!”李羲说完祝词,赶紧跑向下一席。

        这四个人里他唯一不那么怕的就是王羡渔了:“小舅舅——”

        王羡渔很给面子地抢在李羲之前仰头喝尽,叹道:“殿下,说了多少次不要叫臣舅舅。臣实在惶恐。”

        “好的,舅舅。”李羲满眼感激地仰望他,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舅舅身边什么都不缺,羲儿就祝您桃花滚滚,早结良缘!”

        王羡渔:“……谢谢你啊。”

        柳涓知道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先发制人地去抢那杯被王羡渔没收的祈丰酒。可王羡渔的手比他更快,左右手各执一个银杯,笑道:“大外甥,卖舅舅一个面子。柳御史他一沾酒就容易暴毙,承不了你的心意。”

        柳涓:“啊?”

        先前说他酒后如虎似狼,如今又说他沾酒暴毙,借口真是越编越离谱。

        然而,李羲好像真信了王羡渔的鬼话,惊得犯了结巴:“啊?那那那那柳大人请自便,祝您早日康复,羲儿告退了!”

        天琛帝强塞的任务终于完成,李羲赶紧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回味着刚才七上八下的冒险,四肢抖巴得宛如一只拔毛的鹌鹑。

        锦万春上前,躬身道:“皇上,戌时三刻吉时已到,该让百官朝贺了。”

        百官朝贺是冬至宫宴的重头戏。赴宴的臣子两人一组跪到御桌前,从太监手中接过特调的御酒,进献给天子。臣子两两上前,御酒成对进献,寓意好事成双,祈祝国家风调雨顺,天子万寿无疆。

        因赴宴的官员数量众多,朝贺时不用真酒,一概用新酿的米汤代替。天琛帝修仙好道,御膳房为了讨他的欢心,专门挑选了精糯米和黑黍米两种原料。酿出来的御酒一杯浑白,一杯灰黑,正好对应了太极的图样。

        当然,酒分两色也方便旁人观察谁敬的酒有幸被天琛帝饮下。若能博得天子空杯,那是为人臣者莫大的殊荣。

        趁着锦万春准备朝贺御酒的工夫,石无祸插空道:“皇上,咱们赶在朝贺前把今天份的丹先服了吧。”

        他从张玄真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玉葫芦,倒出两枚古铜色的小丹丸,配上放凉的清茶,服侍天琛帝服下。

        一炷香的工夫后,锦万春领着一列当值的太监回到金阶前,每个太监捧着的托盘里都并排放了两只宽口细颈的银杯。锦万春高声唱喏道:“吉时已到,诸官朝贺!”

        第一个上前的是文官席首的谢宓。

        因朝中没有谁的声望地位可与谢宓匹敌,李羲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与他凑成了一组。两人敬贺完毕,天琛帝将两只银杯搁在一旁,不曾酌饮:“静安快起,你领了载旻的心意,朕也领了你的心意。咱们算是扯平咯。”

        谢宓朗声大笑。

        他看出天琛帝今晚的心情确实很不错。不知是刚服了丹药,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眉宇间萦绕的病气都散了许多,灰白的唇色泛起红润的广泽。

        天琛帝又道:“兰溪谢氏——耕读传世,科举起家。想当年一门八进士,兄弟登文英。说起来,你那状元弟弟近来可好?”

        谢宓答:“托皇上的福,老夫进来听说他还四肢健全地活着,也没出去惹是生非。”

        王羡渔闻言愕然,转头问柳涓:“我师父居然还有个弟弟?”

        柳涓没有立刻回答他,丢过去个带钩子的眼神:“这是你师父,你反倒来问我?”

        “柳御史这是……”王羡渔桃花眼里饱含笑意,“生我的气了?”

        “我为何不能生气?”,柳涓抚心口叹道,“问楫哥哥,你占我的座,收我的酒,太子当前都不许我喝上一口——强取豪夺,让我好伤心哪。”

        “尘泱弟弟,我豪夺,你伤心。可若是世子爷豪夺,你就得伤身了。”

        “你!?”柳涓是绝顶聪明的人,又遍览群书,笔墨间的各种关窍没有他不懂的,一下子就听出了王羡渔在调侃自己。

        虽说方翊的觊觎之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也遭不住被一个外人拉到太极殿上、挂在嘴边念叨。

        窗外飞雪簌簌,殿内却暖融如春。膝旁的炭盆烧得火红,头顶的千盏宫灯明照如白昼,柳涓的两颊微微发烫。

        王羡渔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柳御史,你脸红啦。”

        柳涓只想抄过皮绒软垫,砸向他右眼角那粒泪痣。

        果真外戚没一个好东西!

        他心里越是气愤,越要维持语气的镇定,绝不承认被这混账占到了便宜:“兰溪谢氏光在圣上的爷爷永泰帝一朝,就出了八个进士。‘兄弟登文英’,说的是谢太傅与其弟一同在文英殿上及第。只不过太傅是那年的榜眼,他那弟弟才是状元。”

        “然而,此人只在翰林院待了六个月,就辞官离京,从此下落不明。我也不知太傅从哪里得知了他的消息。”

        天琛帝与谢宓闲聊了几句家常,下一组上前敬酒的是王显与方翊。二人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西凉百万铁骑未来的主人,算得上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低。

        “朝宗若得闲多来宫中走动,太后总是惦记着你。”天琛帝收下酒杯,招呼完王显,目光转向了方翊,“天水方氏——四世三公,诸方最盛。振鹏,西凉王最近如何?”

        方翊听天琛帝提起了自己的父亲,凌人的盛气顿时收敛了几分:“父亲抱恙多年,外事皆交予臣打理,内事则由军师和幕僚们管顾。”

        难得方翊不再死盯着自己,王羡渔低声对柳涓说:“冬至宫宴,我来了。西凉王世子,我挡了。虽然手段有些无赖,但对付无赖必须得用无赖的法子。”

        “让世子爷刻骨铭心地败一回,他之后在京城的这几天就不会惦记你了,肯定要多找找本人的麻烦。”

        柳涓闻言不禁哂笑。王羡渔这话说的,好似耍出千般泼皮荒唐,都是为了他。

        谁不知道此刻与他肩头相抵的是京城第一风流纨绔,五两银子就敢招国子监的学生过夜。这种人柳涓遇到过不少,到手前越热络,到手后就越凉薄,怎么可能冲冠一怒为蓝颜?

        天琛四家已去过两家,接下来就轮到了王羡渔和柳涓。

        王羡渔率先离席,风度翩翩地一抬手:“柳御史先请。”

        柳涓擦过身侧的那刻,他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放心,有我在。”

        柳涓回眸看了王羡渔一眼。

        二人敛起官袍的衣裾,踏过九级金阶。锦万春亲自递上御酒杯,王羡渔持黑黍酒,柳涓持白糯酒,并排跪在御桌前。

        “羡渔别跪着了,快起来。”前面两组人天琛帝都称字,到了王羡渔这里反倒直呼其名,显得格外亲热,“你的家事朕就不必细问了。要不你来说说今天这宫宴如何吧?”

        这问题也不难,再不济吹颂一番天子的恩德,总能混过关去。

        王羡渔却抖抖绯色官袍,煞有介事地起身答道:“回皇上的话,这宫宴景美人美,就是菜太难吃了一点。”

        说着,他有理有据地历数起菜品的种种不是。酥点怕掉渣脏了官服,用的全是死面。肉食怕酱汁损了仪容,都是水煮清炒。祈丰酒太淡,纸皮核桃太难剥,一顿饭下来,唯一过得去的只剩下那几枚盐水花生了。

        跪在一旁的柳涓暗自替王羡渔捏了一把冷汗。

        这混账,平时戏弄他也就算了,天子面前怎么什么都敢乱说。

        天琛帝反倒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就把王羡渔献的那杯黑黍酒喝得见了底。

        石无祸如丝的媚眼也黏在了王羡渔脸上。

        “朕就喜欢实诚的孩子,”一通大逆不道的点评说完,天琛帝赞道,“小锦儿可记下了?回头交代御膳房,明年照羡渔说的整改。吃饭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锦万春无奈道:“是,奴才督促他们一一去办。”

        王羡渔拱手笑道:“皇上圣明,臣附议。”

        “泉城柳氏。小锦儿告诉过朕,你上个月才过二十岁生辰,表字尘泱,对吧?”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天琛帝与谢宓聊家常,同方翊谈边防,跟四六不着的王羡渔尚且能点评一通吃食,对柳涓却一言不发。单单把他晾在那里,语气和目光都暧昧起来,如同赏玩一枚昆仑玉、一斛夜明珠,唯独不像在看一位科举进仕的朝廷命官。

        柳涓微微扬起下巴,竭力维持住谦和温驯的目光,与天琛帝对视。

        他的五指已在衣袖下捏成拳,像是要紧紧握住发自心底的厌恶,不让它们泄露丝毫。

        锦万春的背后窜起一层薄汗。

        他想让天琛帝记起柳涓、记住柳涓,可不是仅仅记住他的脸。

        大燕朝重文轻武,如果不是科举出身,哪怕官至首辅尚书,背地里依然遭同僚轻蔑。柳涓是泉城柳氏难得的读书苗子,锦万春盼着他进都察院,替宦官们在前朝占一点说话的分量。

        若是被天琛帝强行收进后宫,至死不过是第二个石无祸。

        “皇上?皇上!”天琛帝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嗓音,咬字间全是嗔怪,“柘郎这般看重柳御史,臣妾都要吃醋了呢。”

        普天之下敢直喊天琛帝大名的,只有伏在龙椅扶手上的石无祸了。

        天琛帝终于回过神来,手探到桌底下,拧了一下石无祸的腿根:“你急什么,朕不过逗逗他。方才你不也盯着羡渔,就许你看,不许朕看?”

        石无祸嘻嘻笑道:"臣妾一介凡俗,容易被美色迷了心智。皇上是真龙天子,看人看的定是人心。"

        “你起来吧。”天琛帝冲柳涓点点头,略带遗憾地感慨,“人辞兼美,百看不厌。”

        天琛帝搁下手中的空杯,端起柳涓敬的那杯白糯酒,起身一边慢酌一边回忆:“看到你俩在一块儿,朕就想起那年的恩试。状元郎与探花郎,五年后太极殿上恩试三元再聚首。”

        “恩试三元……”天琛帝感觉自己眼前忽地闪过一道明亮的白光,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裂,“若是三元,那当年的榜眼是谁……他叫什么来着……”

        他还没来得及从混沌的记忆里打捞出榜眼的姓名,眼前的白光突然膨胀,蔓延成了遮天覆地的黑。天琛帝一个趔趄,前倾扑倒在了御桌上,口鼻间流淌出黑红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石无祸的尖叫声盖过了整座太极殿。

        不等御桌前站着的两人有所反应,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涓倒抽一口冷气,耳边忽地响起无数重叠的歌声,都是那首诡异至极的童谣。

        季无头,归有期。

        季无头,归有期!

        他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对身旁的人说:“王羡渔,这回咱们可真坐在同一张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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