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

陆怀之住的“落西”院在东边，有日出于东而落于西的意思。

        院内雅致，山石泉流相映成趣，成片的松、柏、竹肆意生长，挺拔苍劲且经霜不凋零。

        阿栖哪里见过这样的好景色，步子不由得放慢了下来。

        罗嬷嬷一听身后没了脚步声便回头找人，只一眼便晓得她在想些什么，语气颇有些骄傲：“五郎喜好风雅，先前这院子重筑就皆是由他一人在纸上图画，后又监工而成。”

        看来罗嬷嬷很喜欢陆氏五郎。阿栖柔声赞叹几句：“郎君才华斐然，高于平常贵胄子弟。”既是讨嬷嬷的巧，也是真心。

        她在心底默默记下，陆五郎陆怀之雅量高致。

        罗嬷嬷领着阿栖站在居室外训话，惯例是要狠狠说上几句的，提前长个记性，免得将来莽撞。但见人眉眼低垂，一副温温顺顺的样子，将在舌尖绕过几圈的凶话吞了下去。

        努嘴道：“喏，你住那个偏房，就在正屋旁边，方便伺候郎君。去收拾收拾吧，往后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般灵就好。”

        说着便唤了一声：“小娘子们，快些出来，别偷看了。”

        几个侍女你推我搡，笑嘻嘻从拐角跑出来同罗嬷嬷打招呼，又好奇地看着阿栖。

        阿栖脸上的假疤早就取了下来，容颜再无遮挡，美得夺人目。她摸着光滑的脸，竟一下子感到些许手足无措。被好些人围着这么盯着瞧还是头一回，一时适应不过来。

        阿栖摆好心态，笑得愈发轻柔唯美。

        众侍女纷纷两两相视，轰得一声炸开了锅，像是喜鹊一般叽叽喳喳个没停，问了阿栖好些问题——

        “罗嬷嬷怎生不训斥你呢？”

        “胡人都生得像你这般漂亮么？”

        “妹妹如今多大岁数了？”

        罗嬷嬷立在一旁笑看，看了一会子便走了。众女拥着阿栖入了偏房。

        不知过了多久，阿栖才送走了激动热情的侍女们，心神略感疲惫，原先在酒肆中都没有这般累过，她初来乍到，竟是丝毫不敢懈怠。

        她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打量下这间属于自己的偏房了。屋子虽小，摆件也不多，却胜在整体简朴清雅，应是多亏了陆怀之。

        方才在闲话中，她便听出来了，那些个侍女们是没有自己这般待遇的，皆是几人挤着住一屋，因此言语中不免有些酸味溢出。

        她只笑笑作不知。

        心却沉了下去，陆二夫人俨然对她是寄予厚望的，不然为什么陆怀之都还没发话，二夫人便直接让人领她住进了贴身侍女才能住的屋子。

        罗嬷嬷先前就告诉她，公子不喜用贴身侍女，阿栖心里也没谱，若是陆怀之不愿收她，她岂不是要重回酒肆？

        阿栖略带忧伤扶额轻叹，油灯摇晃，光斑点点，美人身姿婀娜，便是蹙眉也是极美的。

        忽然听闻外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窸窸窣窣，有侍女的娇声、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一些乒乓杂音——

        难道是陆怀之回来了？！

        阿栖猛然坐起身，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理了理耳际的发丝，暗自抚平躁动的心口，待嘴角笑容扬起的弧度最自然时，徐缓打开房门。

        抬眼猝不防范便对上了一双乌沉沉的深眸，眸底冷然。

        她控制不住地一阵慌乱，连忙伏身行礼：“奴婢阿栖，问郎君安。”

        陆怀之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偏首，雪青色的宽大袖衫翻涌浮动间，长腿一迈，信步跨过门槛。

        竟……竟，如此冷待她！

        阿栖傻在原地，心梗了一瞬。

        公子眉目郎朗容色出众，白玉般的肌肤，同仙人似的，是阿栖迄今为止见过生得最好的郎君。可是气性怎这般高？

        兴许世家都有此通病？

        “落西”院忽得热闹了起来，灯火通明。侍从们忙着煮茶、烧热水，几个侍女跑去热点心，在东和庭院间来回奔波。

        居室内已经点燃了熏炉，陆怀之凭几斜靠，撑着头一脸疲态，但气度不改，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浓郁的香气绕过帷帐，随着风荡到了阿栖的鼻尖。

        她立在屋外，茫茫然——

        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要不要去帮忙？帮谁呢？

        没有人来理理她么？

        阿栖恍惚四顾。般灵，般灵在哪里？嬷嬷说有不懂的要问般灵。

        “唉？你愣着做什么？进去送茶给公子！”

        从阿栖身后传来一道女音，她回头，感激地接过茶盏，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侍女。这个侍女她熟，方才在偏屋里最是热络：“般幺，谢谢你。”

        般幺挥了挥手扭头忙活去。

        清丽的女郎莲步轻移，素雅的白麻直裾曳地，系着的红色发带晃动，来到陆怀之的跟前。美人娇颜，茶色浓郁。

        可惜有人并不懂得欣赏这样绝佳的侍女入画图。

        “搁下，出去。”陆怀之阖眸，嗓音清越，且无情。

        阿栖身子一僵，差点维持不住良好的仪态，有一瞬间甚至想将这滚烫的茶水迎头泼下去。

        “望郎君谅解，若是婢子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郎君明说，婢子一定改。”将茶盏置于方榻几上，阿栖低眉顺眼说道。

        陆怀之微微蹙眉，面上有一丝不耐。这小娘子怎如此不依不饶？

        朝廷的征召烦不胜烦，几次三番命人来催，前些日子扬州刺史庚秉又命手下郡县官吏来请，他干脆躲到了会籍东山去。

        陆氏家大业大，陆怀之在会籍置办了一处山间庄园，同友人登山临水、弋钓为乐，来往皆是名士，可谓乐不思蜀。

        可是前些日子又收到了陆二夫人的催促信件，实在无法，只能告别友人，一路马蹄飞扬，于今日刚刚到达上元城。

        方踏进陆府大门，院里立马就有下人向他禀告，二夫人丢了个胡女进他的“落西”院。

        熏香环绕，陆怀之眉眼间倦色明显。

        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愈走愈远。

        陆怀之松了一口气，仰头无奈地倒向后方长靠栏，屈起一只长腿慵懒靠坐，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莹白如玉。他食指轻轻敲击，闭目休憩。

        又忽闻一声轻响——

        “郎君，可饮些果酒去疲。”阿栖见他闭眼不语，也不敢再问，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一趟，端了一食案进来。

        陆怀之长睫微微颤，扯了扯嘴角，透着一股子凉薄意味。墨黑色的眸子半遮半掩，视线落在她的腰间。

        “你是听不懂话么？”音色动听，薄唇吐字如刃：“若是听不懂，等你学会了再来伺候人。”

        娇美无比的女郎面色难看起来，安静屈膝行礼，正要缓缓告退，屋外就有小厮报信：“陆二夫人来了——”

        阿栖转身，只见二夫人带着几个仆从缓步走来，她立即向二夫人伏身柔声问安。

        而陆怀之也理了理衣袍，从方榻上起身而下去迎接：“更深夜重，月色寒凉，阿娘怎地过来了？辛苦走这一趟。”

        阿栖垂着头暗自撇嘴，方才对着她不见这般有礼，奴婢便不是人了？

        好生势利眼，欺软怕硬。

        陆二夫人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经过阿栖时，竟是直接牵起了她的手，将人拉扯着来到了陆怀之跟前。阿栖不妨，忍不出惊呼出声，没想到陆夫人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她被拉扯脚步趔趄着差点撞到陆怀之胸口上，鼻息间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

        陆怀之反应却比她还大，猛然后退了一大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好不容易站定，脸上柔和的表情龟裂，有这般嫌弃么……

        她明明生得很美不是么？

        阿栖突然开始怀疑，陆怀之是不是眼神不大好。

        “阿娘！”陆怀之被这一下吓得不清，语气无奈。

        陆二夫人捂着嘴噗嗤笑，眼睛弯弯，轻飘飘地说：“怀瑾怕什么？她不美么？比那贱人还要美上十倍不是么？”指尖泛着凉意，挑起阿栖尖俏的下巴：“瞧瞧这双眼睛，生得一模一样。若不是我知那贱人无子，都要怀疑这小娘子是陆郎的种了，不然怀瑾你就要多一个妹妹。”

        冰冷的指尖滑到阿栖的眼眸上，她一动不敢动，只当自己是个木头，心里的石头却突然落了地。

        果然天下没有白来的好事。

        陆家二房家主不是个老实的，许是在外头不干不净。可陆二夫人将她弄进府意欲为何？

        陆二夫人松开阿栖，阿栖乖巧退于一侧，悄然偷看陆怀之，他站在阴影处，看不清神色，倏地一抬眸，眼里似有千万厉刃直射而来，虽不是看她，阿栖也赶紧埋下了头，继续当木头。

        还是这位郎君难搞呢！

        陆怀之，字怀瑾。怀瑾握瑜，意寓纯洁而高尚的品德，还真是……看不出来。她偷偷想。

        屋舍内半响静谧，星火滋啦作响，跃动欢快。

        陆怀之深吸了一口气，嗓音竟是有些微嘶哑：“阿娘……”

        陆二夫人又是一笑，温柔善良：“怀瑾这一路可是累了？瞧你面有疲色，我亲手做了羹汤，给你带了些过来，好生补一补身子。”

        身后小厮立马很有眼色地端上食案。

        陆怀之抚着额微叹，语气懒散道：“多谢阿娘。”施施然走到方榻上坐下，端过浓香的鸡汤浅浅品了一口，赞道：“阿娘的手艺愈发好了。”

        陆二夫人高兴坏了：“这阵子你不在，我每日也无甚事，闲着就替你做了几件衣裳，明日让阿栖去我那儿取。”

        听见提起自己，阿栖敏感地抬起头看向陆怀之，他瓷白的手上拿着汤匙，在碗里缓慢地搅动，自从那一口后，他便没有再喝。

        只见他蹙了下眉，不置可否。

        陆二夫人拉着陆怀之聊了些闲话趣事，大抵是问些在外头过得如何的话，又谈起府里头的小郎君，是二房这里最小的幼子。欢声笑语，母子二人相聚的画面十分温情。

        阿栖细细听着，都记进了心里。她初来乍到，又没有人同她仔细讲过陆氏的情况，此时此刻借由二夫人的嘴趁机可了解一些信息。

        半柱香后，二夫人终于无话可说，嗔怪地看了陆五郎一眼：“越大越像锯嘴葫芦，半响挤不出来一个字，跟阿娘就这般没有话好说么？”

        闻声，阿栖又去看陆怀之。俊美的郎君坐在精巧的灯台旁，微弱的火光打在玉琢般的脸上，鼻梁挺直，直冲人心的好看，她不禁呼吸一窒，险些被迷了心智去。

        二夫人唤了几声，陆怀之才懒懒睁开眼，深邃眼眸里水雾弥漫。阿栖愕然，竟是……睡着了么？

        二夫人脸上神情一阵变换，又是好气又是心疼，起身摸了摸五郎的头，像对待孩子一般，温声叮嘱了几句，便要走了。陆怀之起身要送，她也拦了下来。

        牵着阿栖的手也说了几句：“莫怪我方才……唉……”却也说不下去，作势就要拿起帕子擦眼泪。

        “夫人是大善之人，奴婢再是感恩不过，怎么又会怪罪于夫人呢？夫人可真是要折煞婢子。”阿栖立马打起精神应对。

        心里叹道，真不愧为士族大家的人，这戏一出接着一出，应接不暇。

        “好了阿娘，无人怪你，夜已深，您快去歇着。”陆怀之支颐闲闲看了半响，瞧这架势似要没完，终究还是起身相劝。

        等二夫人止住眼泪又是半柱香以后，她不让送，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颤颤离开。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舍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俊俏郎君同美丽的女郎独处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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